胶片相机怎么洗照片_胶片记录时代创伤

　　接受采访的几个小时里，蔡尚君烟不离手。聊到激动处，这个电影导演一边抽烟，一边哼唱起《国际歌》来。 　　“从来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蔡尚君说，这些歌词，就是自己对电影《人山人海》的概括。前不久，凭借这部电影，蔡尚君在刚结束的威尼斯电影节上，获得了最佳导演奖。
　　这部电影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弟弟被杀，警方破案不力。无奈走上寻凶之路的老铁，无法忍受社会的种种不公，最终选择炸掉矿厂，终结了愤怒和痛苦。
　　蔡尚君想通过电影，反映当今中国的一种现实：“当你无法依靠政府、法律等公权力获得公平时，就只能靠自己。”
　　有外国记者看完《人山人海》，觉得不能理解，问蔡尚君：“在现代中国，这样的事儿，真的会发生吗？”
　　“老外没办法懂。你觉得我夸张了吗？”蔡尚君反问《中国周刊》记者，“难道我们看到的许多现实不是这样吗？忍受不公和黑暗，得不到尊严的人，太多了。”
　　
　　•一•
　　蔡尚君开始筹备拍《人山人海》，是因为一桩发生在贵州六盘水的命案。
　　2008年底，他看到一则新闻：六盘水观音村的“摩的”司机代天云，被乘客陆凤仁杀害，警方破案不力。代家五位兄弟在老母亲面前下跪发誓，一定要将凶手绳之以法，安葬死去的弟弟。在一年多时间里，老三代成富跨越大半个中国，万里追凶，终于在广西柳州一家砖厂里捉到了陆凤仁。代家兄弟把凶手押回六盘水，交给了警方。
　　“这是一个好题材。”蔡尚君说，“如果一个普通的农民都能抓到凶手，公安局为什么不能？一来，他们没有能力作为。二来，他们不作为。”
　　蔡尚君在和编剧顾小白、顾铮讨论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们有过分歧。顾铮觉得，这样的事情在农村太多了，根本算不了什么。
　　可蔡尚君很坚持：“代家老三是一个行动者，他凭一己之力去寻求公平，完成了本不该他去完成的事情。他只是一个引子，他的背后，隐藏的是这个社会最无力、最无人保护的群体。”
　　三个人最后达成了共识，这个故事拍不拍成电影，要看能触及到多少社会真实，能把那个阶级的“无力感”挖掘到多深的程度。
　　2009年初，决定开始拍这部电影，蔡尚君带着剧组到事发地采风。一到老鹰山，他就明白了，“凶手为什么会为了一辆摩托车杀人。”
　　代家兄弟的老家，是六盘水老鹰山的观音村，四面环山，交通闭塞。在那样荒蛮的山区，摩托车就是和外界联系的唯一交通方式，有了摩托车，才能走出去。
　　蔡尚君便把电影发生的环境，放在了这个偏僻的山村里。在这部电影中，办案的当地公安几次跟主人公老铁说，抓人需要经费，需要人，警方现在没有这个能力。
　　弟弟死不瞑目，老铁的家庭陷入了无限的冰冷，他没有钱，只有一辆摩托车。
　　在蔡尚君的理解中：“摩托车是电影的一个意象。”老铁就是骑着摩托车，行驶在公路上。他的心中充满愤怒，要为自己的兄弟讨一个公道。
　　蔡尚君说，自己并不想把电影拍成一个猎奇性质的故事：“我要表达的是，当像老铁这样的无产者，无法从公权力那儿获得保护的时候，只能依靠自己的身体，诉诸武力，相信丛林法则。这些人有着无法预估的力量，这是很可怕的事情。”
　　
　　•二•
　　电影中老铁的原型，便是代家五兄弟中的老三代成富。
　　代成富是观音村里比较有文化的人。他每天看报纸，写日记，曾经经营过矿厂，也到过不少大城市打工。后来，矿厂意外爆炸，代成富赔光了钱，才又回到村里开“摩的”。弟弟被害，警察又不管。追凶手的任务，只能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在和代成富的接触中，蔡尚君能感觉到，这个中年农民心里有股“怨恨之气”。代成富曾经告诉他：“警察不关心我，我就自己把事情做了。如果对方是个有权有势的人，我就准备背着炸药，去把他们家给炸了。”
　　这股怨气，与当地公安、法院等公权机关的不作为与渎职，有很大的关系。
　　就像电影中的老铁那样，在现实生活中，一开始，代家兄弟是相信政府部门的。
　　在案发后不久，代家兄弟便在凶手陆凤仁的村子里找到了他。他们马上报了警，还请了派出所的人吃饭。代成富说：“该给的给了，该送的送了，该许诺的也都许诺了。可是，人却没有抓到。”
　　很快，陆凤仁便消失无踪。他们去派出所问情况，警察的回答永远是：“等消息吧。”弟弟一直没有下葬，在一次次失望之后，代成富决定踏上追凶之路。
　　万里追凶，终于在广西柳州的一个小砖厂找到凶手，代成富曾给派出所打过一个电话，请警方出面抓人。得到的回复：派出所暂时没有经费，他们让代家自己去广西。
　　千辛万苦抓到凶手陆凤仁后，代家兄弟把他交到了当地的派出所，而派出所却不愿意收人。警察还告诉代家兄弟：“你们私自抓人是违法的。我们不能受理。”
　　这也在代成富的预料之中。在向派出所交人之前，代成富找了当地报纸的记者来采访。抓到凶手之后，他也把打电话通知派出所的过程录了音。对此，代成富解释道：“我对警察不放心，才找记者，我怕他们不处理。”
　　后来，案件进入法院审理阶段，贵州省六盘水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陆凤仁死刑。代成富以为案件终结了，但被告知还要经过高级人民法院二审。
　　二审判决的结果一等又是一年，代成富经常跑法院去询问消息。但法院的人不让他进去，只有一个法官说：“判决时会通知你们。”
　　但他们并没有等来判决。
　　2010年12月，代成富接到中级人民法院电话，告诉他二审判决结束了，要求他们把一审判决书送去中院签字。五弟代成军当时便发火了，质问中院的人判决时为什么不通知他们。得到的解释是：“这是公安局的机密。”
　　这个时间，离案发已经三年零四个月，离凶手归案一年半。一直到今天，代家仍然不知道这个案子的判决结果。
　　代成富绝望地对蔡尚君说：“法律是给有特权的人服务的，早就心寒了，不想去问了。”他甚至在日记里悲伤地写道：“……这个官场很黑暗，我们老百姓，没有能力打官司……”
　　代家兄弟追凶的事情见报后，代成富成了当地老百姓心中的“能人”。总有人拿着报纸来找代成富，请他帮忙捉拿凶手。代家老三总是告诉这些人：“我只是为了我的弟弟，你们的事儿，我管不了。”
　　蔡尚君到观音村拍电影的时候，当地的村民也拿着一张单子给他看。上面列着十多桩这一带多年来都没有破获的恶性案件。村民们希望，这个“从北京来的导演”，可以帮帮他们。
　　“村民们已经不再信任任何当地政府的人了。”蔡尚君说，“我觉得悲伤，也很愤怒。那些原本用来保护每个人的法律和规则，在这个地方，却成了奢侈品。”
　　
　　•三•
　　蔡尚君把自己的悲伤与愤怒，表达在了电影中。
　　《人山人海》改变了真实故事的结局，凶手在矿厂被意外打死，老铁失去了目标，他打伤了一个年纪最小的矿工后，点燃了矿厂。一声爆炸终结了所有的黑暗、奴役和不公，最后活下来的，只有那个因被打伤而没有上工的孩子。
　　这是电影中老铁的真实想法：“在这样的环境下，与其苟活，不如一同去死。”
　　而在蔡尚君的观察中，这样的想法，在这些备受欺凌与不公的农民群体中，是有着某种代表性的。就连代成富那个刚刚上初中的孩子，都告诉蔡尚君，自己以父亲为傲。“他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这个男孩子说。
　　这让蔡尚君觉得有些害怕：“要知道，以前的农民还会相信，当遇到冤情的时候，还有青天大老爷为他们主持公道。可今天，如果连这种最起码的信任都不存在了，那就只剩下绝望了。而绝望之后呢？”
　　所以，他希望自己能用镜头与胶片，为这些最底层的民众传达出这样的声音：“谁不想过好日子？是这个失去信任的社会，逼着我们铤而走险了。”
　　许多看过《人山人海》的观众，都会和蔡尚君说，这电影让人“太压抑、太愤怒了”。
　　以前，蔡尚君会觉得：“如果一部电影能让观众产生一种情绪，那这个作品就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导演的意图。”
　　但这次，他开始困惑。他常常在内心里不断地追问自己：“仅仅表达情绪就足够了吗？我的电影能改变现实吗？”
　　在电影拍完之后，蔡尚君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代家兄弟。《人山人海》获得大奖的事情，他也没让代家兄弟知道。
　　“那些人把我当成了他们的希望，其实我什么都做不了。”蔡尚君说，“后来我就不敢联系他们了。我们只是一个摄制组，只能去做能做的事情。”
　　现在，蔡尚君能做的事情，就是让更多的人看到这部电影。接下来，他要为这部电影在中国大陆上映做准备。
　　编剧顾铮曾经很直接地告诉蔡尚君，片子如果只想拍得很好看，老铁耍几个聪明，把人逮了，最后给一个见义勇为奖，老铁还很高兴。这样审批肯定能过。
　　“但你觉得这样有意义吗？”他像是自问自答地说道，“一点都没有。”
　　“我想表达的这个故事，更像是这个公权力失信的时代的创伤，生活在其中的人，能依靠的力量只有自己，没办法相信谁。”他总结道，“我的电影改变不了现实，但我要让更多的人看到现实，然后思考现实。”
　　（实习生王钟的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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