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媒体的喧嚣与我的荒废]陈丹青局部

发布时间:2020-03-01 来源: 短文摘抄 点击:

  继《退步集》和《退步集续编》之后,著名作家、画家陈丹青先生最近出版了新书《荒废集》,我们还记得《退步集续编》中陈丹青提到之所以一退再退的原因,是要“退到历史深处,借一双眼,以更深刻照看今日种种文化现状”,而这本新书《荒废集》却坦言荒废,其中的原因与他这几年跟媒体打交道大有关系。不过。在陈丹青“退步”和“荒废”的背后,对国内媒体的观察却日渐“进步”和“精熟”。对陈丹青的这次访谈就主要涉及媒体与文化传播以及历史记忆、教育等问题。
  
  媒体逼我逃离
  
  记者:陈老师您好,就请您先谈您这些年接触国内媒体的感受吧。
  陈丹青:我从认同媒体到今天对媒体越来越沮丧:我看到中国媒体在目前言论空间的尴尬。大家其实清楚:媒体最大的尴尬,就是它一方面似乎市场化了,需要大量内容填满它,竞争市场。另一方面,它表达的空间很有限。这种矛盾越来越尖锐。
  记者:您写的文章、访谈一般都刊发在平媒的文化版或副刊版上,而这在整个平媒都是非常边缘的,所谓文化多与娱乐捆绑在一起。不做点标题党的工夫,文化方面的内容基本没人看,在量化(转载率、浏览量、打分制)的前提下,不做噱头直接影响编辑记者收入。
  陈丹青:我非常体谅他们的生存困境。我说话比较坦率,记者乐意来找我,于是有两种情况出现:一是发现这家伙可以恶搞他。怎么恶搞?凡是一群媒体记者坐在下面,比如说发布会,或者到某省去签售,底下坐10几个甚至20几个媒体,我聊大约一个钟头,第二天见报,你会发现重要的话他不能登,不敢登,却挑一句次要的话,掐头去尾,断章取义,转换嫁接做成标题,制造耸动效果,照媒体的说法,就是“吸引眼球”。
  我想任何一个受访者都不会喜欢这种情况。你因此成了一个花脸,一个滑稽的、胡言乱语的角色。
  去年我跟王家卫交谈都市电影种种问题,其中夹杂一些俏皮话,比如说王家卫“看上去像个流氓”。第二天,所有媒体不约而同把这句话做标题,其他意思几乎不选。这种办法有效地使我和王家卫一场关于都市电影的谈话,变成了“陈丹青说王家卫是流氓”。
  诸如此类。这几年几乎每次跟媒体见面都是这个情况,像约好了似的,10几家媒体一致挑出一句,制造耸动。要是在“文革”,这是可以致你于死命的,而且你根本没有分辩的余地。
  这是一种情况。
  还有一种情况更让人沮丧。我相信绝大多数记者没有恶意,他非常在乎我能够给他们做稿子的机会,但刊登以后,错别字,尤其是信息错误,太多太多了,几乎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全是错误信息。我自己写完稿子至少要看两三遍,不断改动,一直改到我觉得说清楚了,说准确了,才会拿出去。可是现在的年轻记者不知道是素质问题还是粗心大意,我无法遇见一篇清晰准确的记录稿。
  比如说他们让我推荐书,我说到一本美国学者波兹曼的传播学著作《童年的消失》,我说看了以后,对作者的观点很“信服”。稿件刊登后,媒体将“信服”写成“幸福”。一本学术书,你读了怎么会感到“幸福”呢?
  类似的例子使我怀疑媒体报道的真实。我记得李敖第一次到北大讲演,他说你们谈自由主义,自由主义第一件事情,就是“反求诸己”,可是记者根本不知道“反求诸己”这四个字,就用别的字凑成一个完全不通的词,使很要紧的一句话,变成不可理解。
  凡是单独的访谈,好得多。通常记者会遵守事先的承诺,时间再紧,也会把文稿发到我邮箱里让我再过一遍,这样错误就会避免。
  现在我只要看到一大群记者坐在下面,真的很害怕。但宣传书的活动我不能不去。比如我跟梁文道在新书发布会上做访谈,电视台录播,我们俩谈的大部分意思不能播出。记者得交差,最后就问些八卦,比如你们心目中最漂亮的女人是谁?《荒废集》中正好有一篇我谈论飞行的文章,其中最后一节写到飞机上巧遇范冰冰,于是主持人雷天引这一段。好,第二天几乎所有媒体报道把这场对话变成谈论美女,有一家媒体的标题竟是“陈丹青梁文道共话范冰冰”,可是梁文道没一个字谈范冰冰,而两个小时的严肃谈话,成功地变成无聊,这对范冰冰也很无礼,她无辜地作为话题给消费了。
  我相信我说这些,大家会笑:这算什么,媒体从来就是这样。可是我得告诉大家,我在乎。媒体这么任意把你捏来捏去,最后我会害怕,走开。我猜这不是媒体乐意看见的事――我在清华混,混到最后只得逃走,现在我跟媒体混,混到最后,也只好逃走。你把一个人弄到逃走,不想跟你玩,这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吗?
  大家都油了,没有人真正关心这个人的言论,对媒体而言,就是抓点谈资,填版面。教育,养“士”还是养“工具”?
  记者:中国以前一直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2009年是新中国成立60周年,您觉得当前的-教育体制下,百年以后会为中国培养出什么样的“士”?
  陈丹青:“养士”这句话不准确。所谓的“士”:士子、士大夫、士为知己者死,士可杀不可辱……这些词,照古代的话讲,就是忠君、爱国、治国平天下,照现在的说法,接近独立人格,讲立场,讲底线,是有自尊的人格。
  所以不是“为国养士”,而是“养工具”:你会玩电脑,你会造汽车,你会做飞弹,好,养这么一群“工具”。这种“养”从来没停止过。中国人聪明,科技人才不缺,但到头来政府也不满意,要呼唤有“创造性”的、有所谓“原创性”的科学家。有吗?看来没有。为什么?因为不是在养“士”,而是养“工具”。士,是有精神的,有人格的,工具只是工具,只知道被使用,不可能有“创造性”。所以最后发现养“工具”的教育不行,不满意,不成功。
  这是养“工具”的必然结果:一方面叫你下蛋,而且是“原创性”的蛋,另一方面呢,这也要管,那也要管。
  记者:那大学最近这两年推动的通识教育,安排通识教育课程,本科生阅读经典,您觉得这个事情会不会对当前的教育有一点纠偏作用?
  陈丹青:当然好啊,通才教育之类,点点滴滴做起来,总比不做好。但问题是你要大家看书,哪有时间看书?哪来心思看书?孩子们大部分时间必须啃教材,啃教材为了什么?为了考试。考试为了什么?为了拿学位。这么一个教育的功利系统、功利链条,没有环节留给学问,留给读书――我指的当然是所谓人文书。
  目前要紧的是实用教育。实用,就是立马见效。我每次跟大学生讲演,一对话,翻来覆去的问题就是怎么让我快点儿成功?快点儿混到像你这个样子?混到每个月有万把块钱收入。这才是他最关心的,最焦虑的。通识教育是文火,慢慢慢慢熬,你不能指望这锅汤10分钟就热。谁有这个心思?有这份耐心?热衷人文的极少数青年在这种功利文化中会痛苦,他周围没有求学气氛,他很不实际,很孤立。如今大学没有学术气氛、没有朝气,就是这个原因。
  你只要稍微了解大学的情况,就发现教师心思不在教学,学生心思不在求学,大家混,快点混过这几年,拿个学位,弄个职称,对家长对社会有个交代:这是普遍状况。这时你来搞通识教育,请坐下来,安静下来,听我说说通识――这样的孩子有多少?就算有,多少年才能见效?对教育的整体会有什么影响,我想不出来。但不管怎样,你还是得去做,不做,更糟糕,更没希望。
  记者:我参加过两次通识教育讲习班,去的人大约三四百人。
  陈丹青:我也想接受通识教育,我没上过学,我非常想从头学起。大量经典我没读过,读了也未必懂。
  记者:您在《退步集》到《荒废集》这三本书里面,非常关注您在大学的讲演以及学生的提问,他们一般的问题的确是非常实用、功利化取向,就是我怎么样成功?可能跟整体的大环境有关系,量化,大家都在量化,我能有什么用处,我能得到什么。
  陈丹青:索性完全量化也好,量化多多少少是科学方式,实际情况是,目前教育的核心价值是机会主义,大面积的机会主义。什么是机会主义?就是看你会不会混,谁识时务,谁得好处,最后就是学会“混”,“混”就是“教育”。
  记者:大学在混,知识精英也在混。
  陈丹青:无比精致地混,混的哲学。
  
  (摘自《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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