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瀚：时光顺逆中的生死情愛——看《返老还童》

　　名导大卫.芬奇根据菲茨杰拉德的同名小说《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中译名《返老还童》，小说不如电影好）改编的这部电影，怪诞而深刻，宁静而动人。

　　本杰明.巴顿（布拉德.皮特饰演）出生于1919年，他一生下来就是个70岁的垂暮婴儿，随后他越活越年轻，直至最后70岁变成一个真正的婴儿离开人世。1930年，11岁（看上去像60岁）的本杰明遇到了5岁的黛西（凯特.布兰切特饰演），两个孩子一见钟情，愛情伴随了他们一生。

　　电影的第一主题是愛：黑人养母芭妮不嫌弃本杰明，收留为自己的儿子，给了他最坚实的人生基础，以其自身对本杰明的愛教会了本杰明愛的能力；
本杰明与黛西的相愛，本杰明对黛西和女儿超越愛情的愛。

　　影片的第二个主题是死亡，本杰明出生之际被他父亲扔在养老院门口，芭妮收养他之后，直到17岁之前，本杰明一直生活在这些随时撒手人寰的老人中间，死亡成了他生活中最寻常的日见之事。

　　本杰明成了水手，漂泊于全世界各个海域，他与伊丽莎白的邂逅，浪漫而惆怅——他在少年时候就已经懂得了接受离别，那种不带走一丝云彩的露水愛情，或许只是加深了他对愛的理解——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本杰明参加二战，在拖船上，他又一次目睹了战友们全部阵亡的残酷之后回到家乡。黛西来了，当黛西鹊升于芭蕾之初的时候，本杰明虽早已与她相愛，但考虑到自己逆向成长的怪诞特性，拒绝了与黛西进一步发展感情的机会。

　　如果命运不是偶然的，也许本杰明不会与黛西走向相愛的最后港湾。如果不是一场车祸，这位当红的芭蕾舞巨星与本杰明也许不会有生活上最重要的交集，他们会像两条平行的铁轨，互相注视着对方——正如本杰明不管到哪里都会给黛西寄明信片，在大海上读黛西的回信，却依然只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命运的神奇在于，不管你怎样挣脱，那冥冥之力总是要把你强行揽到它的轨道，正如电影台词里说的：“You can be as mad as a mad dog at the way things went, you can swear and curse the fates, but when it comes to the end, you have to let go. ”（你可以像疯狗一样愤然于周遭的一切，你也可以诅咒命运，但是等到最后，你还得平静地接纳它）。

一场车祸让黛西永远失去了芭蕾的舞台，但命运因此也给了本黛实现相愛的舞台。

　　1950年，本杰明31岁（看上去像40几岁的人），黛西25岁，他们终于在时光顺逆的中段相逢了；
1960年本杰明41岁（看上去像30岁的人），黛西35岁，他们各自重新走向年少和衰老。

　　相愛的甜蜜并不能减少本杰明的忧虑，他清醒的意识到仅有愛情是不够的，人生还有责任要去担当——或者说愛情原本就包含了种种责任，他既幸福又不幸地做了父亲，这终于导致了他的出走，孩子需要父亲，而不是一个玩伴，黛西也无法同时带养两个孩子。在本杰明出走之后，黛西只好嫁人，孩子需要父亲。本杰明在暗中默默关注着母女俩，在孩子的每一个生日，他都寄了明信片表达自己的父情。有一天，本杰明终于到达了童年，生活无法自理的结果是被收养到了孤儿院，垂垂老去的黛西于是担起了照料他的工作，直到最后本杰明回归到婴儿状态，他不能说话，甚至没有了记忆，然而在黛西的眼里，他依然认得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电影在推进故事的过程中，不厌其烦地交代本杰明身边每一个人的去世，这也是一条贯穿故事的主线，直到最后本杰明的死。死亡与愛穿插而行，愛情虽是最重要的主线，但愛情只是整个愛的主题中一部分。影片一直将愛寄于博愛之中，如箭靶的靶心，没有博愛这整个箭靶，愛情就失去了它存在的价值。

　　因为愛情以及超越愛情之上的大愛，成年后的本杰明拒绝了与黛西的第一次感情机会；
因为愛情以及超越愛情的大愛，本杰明真心祝福黛西与其舞伴的愛情——虽然他无疑是在承受着；
因为愛情以及超越愛情的大愛，本杰明在处理了遗产，给黛西留下巨额钱财之后，孑然一身离家出走…这一切都是为了愛情，但也远不仅是愛情。

　　早在少年的时候，本杰明就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并不与命运抗争，而是顺应着命运，对外播撒着愛，无论是周围的老人、身边共事的水手，还是邂逅的第一个情人伊丽莎白。

　　他愛而无贪欲，时刻准备着放手，准备着每一个生命的告别，准备着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他的所想所为，只是在命运之中如何愛自己的愛人和亲人们。他与死亡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相处能力，在其成年之前，他被告知时日无多，身边一个个老人的离去似乎也在提醒他：一个生理上已经老朽的人能活多久呢？直到后来他才明白过来，他是逆时光而活的。在他养母芭妮去世的葬礼上，周围那么多人在哭泣，只有本杰明和黛西是安静的，他对生死的态度与时人不同，他接受死亡，这并非因为他见惯死亡而冷漠，而是因为他清楚，死亡是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这部动人的影片中，围绕本杰明身边那么多的死亡，却并没有让本杰明流过一滴眼泪，他所能贡献的只有沉默，最多加上忧郁的眼神。

　　在本杰明的眼里，这个世界是如此宁静、安详，无论是身边老人的一个个离世，还是父亲的去世，甚至母亲的去世、战友们的悉数阵亡，伊丽莎白的飘然不知所终，哪怕是黛西出了车祸，最后离开黛西和女儿，都没有破坏这种宁静与安详。正是这种宁静，给了本杰明担当的能力，还有如何去愛的能力，在顺逆时光的冲突之中，生死情愛获得了新的注解。

　　也许因为我自己常常会处于躁动不安的情绪波涛里，因而对安静的人与事有种天生的敏感，安静的人、安静的故事总是不可避免地打动我。本杰明用自己的安静重新诠释了生死情愛，用自己的安静启示人们，我们也许无法与残酷（例如战争）共处，却可以和死亡同在。安静地面对这一切，是一种哲学，是一种与世界和谐相处的能力，更是一种如何用自己的暗弱之光照亮和温暖世界的能力。

　　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愛上一个满脸皱纹的垂暮老头，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钟情于一个皮肤松弛的衰颓老妪，黛西对本杰明说：“你不像老人。”本杰明对黛西说：“我愛你和你的皱纹。”愛，安静地接受了时光顺逆之下的感官反差，消融了命运强加的不平等。心灵的世界无比浩瀚，它容得下大海，也容得下大千世界，因为浩瀚，它才那么宁静、安详，才会那么从容。

　　本杰明的安静为我们提供了关于生死情愛的深刻启示：即使在时光顺逆的冲撞之中，人依然可以用愛去消融它造成的困境。正如影片中那位独自泛舟大海、杳无所之的失明者，他看不到一切，而一切都在他心中，他用逆时而行的时钟创造了本杰明这样的生命奇迹。

　　当婴儿状态的本杰明，在黛西最后的深情怀抱中安然瞑目之际，我们已然不能区分这到底是男女情愛还是母子之愛，抑或其他的愛。愛包含了一切种类的愛，愛容纳了所有的人生过程。

　　影片中有一句重复了很多遍的简短台词：

　　“本杰明：晚安，黛西。”

　　“黛西：晚安，本杰明。”

　　当本杰明和黛西在床上互道晚安之后，并没有立刻入睡，而是深情地拥吻。

　　也许，人世间一切珍贵的愛，都是在这安静之后才悄然开幕。

　　2009年5月9日於追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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