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史为什么重要

发布时间:2018-06-28 来源: 短文摘抄 点击:


  伟大民族以三部书合成其自传:记行之书、载言之书和造艺之书。欲理解其中一部必以其他两部为基础,但尤以艺术之书最值得信赖。
  ——约翰·拉斯金


  我曾在《〈艺术的故事〉笺注》第一篇介绍了几位美术史家,第一位是中国美术史之父张彦远,他是唐代人,生活在公元八世纪,所撰《历代名画记》中有一段话,写在第二卷末,只是一变文风,改为平淡的语调:
  余自弱年鸠集遗失,鉴玩装理,昼夜精勤,每获一卷、
  遇一幅,必孜孜葺缀,竟日宝玩,可致者必货敝衣、减粝食,
  妻子僮仆,切切嗤笑。或曰:“终日为无益之事,竟何补哉?”
  既而叹曰:“若复不为无益之事,则安能悦有涯之生?”是以
  爱好愈笃,近于成癖。每清晨闲景,竹窗松轩,以千乘为轻,
  以一瓢为倦,身外之累,且无长物,唯书与画犹未忘情。细细揣摩引文中的十六字“若复不为无益之事,则安能悦有涯之生”,其距现在已有一千多年,似乎是整个文明史上第一次对艺术表达了一种超物质目的的观念,暗示出一种伦理的哲学:艺术是一切人类成就的典范,因此可以修正道德价值的尺度;简言之,艺术由于可以净化身心,因此能够成为对抗野蛮、对抗低俗的解毒剂。《历代名画记》值得我们研究一辈子,不过,它最重要的想法和观念,也许就是上述这一段破天荒的表述。
  我那篇文章还引用了第二位重要的美术史家米芾的一段话,出诸《画史》序言:
  杜甫诗谓薛少保“惜哉功名迕,但见书画传”,甫老儒,
  汲汲于功名,岂不知固有时命,殆是平生寂寥所慕。嗟乎,
  五王之功业,寻为女子笑。而少保之笔精墨妙,摹印亦广,
  石泐则重刻,绢破则重补,又假以行者,何可数也。然则才
  子鉴士,宝钿瑞锦,缫袭数十以为珍玩,回视五王之炜炜,
  皆糠秕埃壒,奚足道哉!虽孺子知其不逮少保远甚。
  这段话也前无古人,它表达的是:国王统治一时,而艺术统治一世。当年康有为赴欧洲,到了罗马万神殿一看,拉斐尔之墓竟跟教宗的陵墓对峙于左右壁,不禁大吃一惊,涌出了感慨:“以一画师与一名王并列,意人之尊艺术亦至矣,宜其画学之冠大地也,中土惭之矣。”(《欧洲十一国游记》)不过,早在文艺复兴之前,这种艺术至上的观念已被米芾表达出来,而且是用确切的词句,即expressis verbis表达的。
  若从美术史家的角度来看,中国第三位美术史大师自然是董其昌。他的《画禅室随笔》有些话也脍炙人口:
  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
  往多寿。
  黄大痴九十而貌如童颜,米友仁八十馀神明不衰,无疾
  而逝,盖画中烟云供养也。
  烟云供养,这又是一个了不起的观念,它建立起人与艺术关系的新评价:艺术给予人类目的,同时赋予人类达此目的之方法。就此而言,烟云供养是一种很高的道德修养,因为它使人的身心各部分都完整、健康,避免任何精神或肉体的伤害,避免狂热的撼动。
  我觉得以上是中国古代美术史家提供的三个即使在世界文明史上都可以大书特书、大树特树的观念。
  再来看看西方美术史家贡献了什么。早于董其昌一代或两代人的年月,西方也产生了他们的美术史之父——瓦萨里(Giorgio Vasari),他撰写的《意大利杰出建筑家、画家和雕塑家列传》(一五五0),至今还影响着美术史的写作。他在书中声称,真正的美术史家“要能鉴别什么是平平之作,什么是佳作和杰作,要能看出画家和雕塑家的方法、手法、风格、行为和观念……要能追踪出各种风格的起因、变化和根源,以及进步和衰落的原因”。
  这是瓦萨里的抱负,也是对美术史任务的规定,这一规定成了美术史研究的宗旨。瓦萨里还第一次区分了作品的永恒价值和历史价值:前者是杰作;后者是过渡作品。具有历史价值的作品,也许不那么动人,但它能提醒我们抵达艺术巅峰的道路是何其艰难。瓦萨里坚持对艺术品做质量的判断,既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也是一笔珍贵的遗产。而当今的视觉文化则极力排斥价值判断(value free),幸亏历史不是如此,否则人类的文明也许真的就成了平庸的文明。
  第二位西方美术史家是温克尔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他也被称为美术史之父,因为他撰写的《古代美术史》(一七六四)不是艺术家的生平列传,而是一种新范式,它界定了德国美术史这门学科。
  凭着对艺术品的视觉感受,温克尔曼几乎把希腊美术予以时期化;他的短语eine edle Einfult und eine stille Grosse(高貴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由于把希腊理想的本质特征化,成为十八世纪古典复兴的口号。
  按照维克霍夫的说法,温克尔曼强烈地改变了欧洲的艺术感受力。就历史的写作而言,他也强烈地改变了美术史家的语言感受力,就像一位学者所评论的:
  温克尔曼的《古代美术史》至今仍为人们阅读,相对而言,倒不是因为它在美术史上的成功,而是它的写作方式和运思风格。他的文笔就像受了灵感的驱动,用奔涌而出的词句表达出最细微的抑扬顿挫,无论描绘古希腊花瓶图像的富有弹性的曲线,还是美景楼躯干像的沉重的体量,他都传达出了一种诗意性的引人入胜的魅力,有时,又在一片激情之中转为轻快而带辩论性的插曲,把人们的阅读方向导入一个崭新境界。他长期生活在北方多沙的平原和雾气冥蒙的环境,耕耘在教室和图书馆之内,却描述出希腊景色的无可超越的自然之美。他谈论希腊阳光明媚的天空,灿烂静谧的生活,自由好辩的原则,他谈论的这一切,宛如他的伟大传记作者卡尔·尤斯蒂(Carl Justi)所说的那样,就像一个被流放到蛮族之内的希腊人才有可能讲出的话。
  美术史的文章要让词语抖落尘埃,明净得深邃,风雅得灿烂,能配得上杰作的好看,殊非易易。温克尔曼却做到了。他树立起美术史写作的风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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