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和死人说话 [文洁若:我经常在梦里和萧乾说话儿]

发布时间:2020-03-20 来源: 历史回眸 点击:

  今年6月中旬,上海召开了《尤利西斯》国际研讨会。翻译者之一的萧乾先生,已经故去五载,这个研讨会只有文洁若独自前往了。我去采访的前一天,她刚刚从上海归来。   77岁的文洁若,看上去也就五六十岁,起码比实际年龄要小20岁。那天她穿了一件旗袍,头发梳得很整齐,还化了淡妆,给人一种雍容华贵的感觉。
  文老祖籍贵州,1927年生于北京,是国民政府驻日本大使文宗海的女儿。7岁那年,她随家人东渡扶桑,两年后回到祖国。这位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的高才生,毕业后被分配到三联书店。50年代初被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在这里,她认识了和她共度了47个春秋的丈夫萧乾。
  这次采访,我想请文老谈谈她的老伴,谈谈她心目中的、目光中的、怀念中的丈夫,谈谈他们相濡以沫近半个世纪的夫妻情。
  我的提问让文老的思考又回到了47年前,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
  
  没有宾朋、没有筵席只有一盆月季花的婚礼
  
  我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以后,萧乾也调到了出版社。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有些谢顶了,肚子也特别大,做工间操时就因为肚子大,连腰都弯不下去了。他毕竟已经43岁了,我当时才26岁。我19岁那年也就是1946年,考入了清华大学外文系。大学四年,我对男欢女爱的事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有人说大学时代是恋爱季节,可我好像和恋爱这类事没有任何关系,因此同学们给我起了个“修女”的绰号。
  爱,有时来得特别奇怪,好像是永远也说不清楚的东西。当年仅有26岁的我,见到当时已经43岁的萧乾时,以前的想法发生了彻底的转变。他不仅年龄比我大17岁,而且第三次婚姻刚刚结束。我到底是怎么爱上他的呢?我到现在也说不清楚。
  有一次我们俩去北海划船,他给我照了一张像。照片上的我梳了两条大辫子,一副天真浪漫的样子。他说他最喜欢我这张照片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被出版社的同事看到了,这下全社人都知道了我们在谈恋爱。
  我和他约定好了,咱们彼此考验对方7个月。我对萧乾说,如果你能找到更合适的,你就结婚,我继续译我的书。后来他真的找了一个对象,那个人是共产党员。他们眼看就要结婚了,但党委不批准,原因很简单,因为萧乾的历史太复杂了。没办法,命运还是把萧乾留给我了。
  我为什么7个月不见萧乾,我当然有我自己的想法。他刚刚离婚不久,我怎么可能马上就和他结婚呢?那样社里人更怀疑我介入他们的生活了,再说他刚刚离婚的那位妻子我也认识,我们还合译过一部书呢。我当时和萧乾谈恋爱,我身边的朋友,还有出版社的一些同事,不少人极力反对我们走到一起,理由自然很充足,两个人之间年龄都快相差20岁了,再加上他又离过三次婚。我当时的心情也是挺乱的,想让自己不成熟的想法也沉淀一下。如果他在这7个月之内结婚了,那我会依旧安心于工作,谁会想到他结婚没结成呢。
  约定到期后,我们1954年结了婚。那年他44岁,我27岁。彼此相恋还不到一年,我们就决定去登记结婚了。我们俩骑着自行车就去登记了,连大伙也没有通知,婚宴更是甭提了。我们俩都想得开。我觉得大操大办的没意思,他都结过三次婚了,婚礼也折腾过三次了,他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双方领了《结婚证》也就算把婚结了。当时只有朋友送来一盆月季花。
  
  吃苦受罪也要死在中国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
  
  1955年,我们的第一个女儿出生了。谁想平静的生活刚刚过了两年,反右风暴就席卷了全国。萧乾尽管有被毛泽东主席称赞过的好文章《在土地改革中学习》,仍不可避免地被打成了右派。当时一顶顶大帽子向他飞来,那些帽子都大得很,反苏、反共、反人民、亲美、亲英、亲日,哪顶帽子扣下来都足以砸死他。这么多顶大帽子都集中到他一个人头上,他受得了吗?当时的萧乾特别紧张,他说天要塌下来了,我当时心里怎么能不紧张呢?但我表面上还是显得挺镇静的,还能为他壮胆量。我安慰他说,天塌不下来,就是真的万一塌下来了,不是还有地顶着吗?
  反右中有人让我和他划清界线,我觉得萧乾不是坏人,便拒绝了。我和他下放到渤海边的一个农场进行劳动改造。当时萧乾的劳动强度是相当大的,插秧、割稻子全是累活儿,拿笔杆子的萧乾哪会干这些活儿呀!因此在劳动中经常挨骂。
  直到1961年,萧乾才从劳改农场回到北京,回到我们戏称为“诺亚方舟”的这个家里,回到我和孩子的身边。这个“诺亚方舟”并没有把我们带出苦海。想起来真是苦海无边,可回头哪里是岸呢?连街坊老太太都敢明目张胆地欺负我们。
  从1961年萧乾回到北京后,我们又过了四五年相对平静的生活,文革的红色风暴又一次袭来了。萧乾是老右派,是每次运动都不会被幸免的人物,再加上我的父亲早年曾经在国民政府任过职,我大姐当时已在美国定居,我们俩在文革中肯定是在劫难逃了。
  文革中,我们家被抄得很惨,我们很心爱的一幅黄永玉的版画作品,也被红卫兵抄走。后来他们把我的母亲也揪出来了,说她是老特务。斗我时,有的红卫兵说,让老特务也一起来陪斗,当他们去揪我母亲时,老人家已经死了。她没法忍受这种屈辱、这种折磨。她要以死相拼,她要用自己的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萧乾在当时也曾经选择过自杀。他选择的方式是上吊,他到处找麻绳,我也帮着一起找,看看什么样的麻绳能吊死人。这回是萧乾感觉不对劲儿了,他赶紧把我拽回来。
  第二次他选择自杀的方式是去触电。他喝了酒,又吃了安眠药。还没来得及走到我家的铜台灯旁,他就沉沉睡去了。他这一睡,无形中又救了他一条性命。他在文革中最痛苦的时候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新社会,我是挤不进去了。文洁若,这个家我就托付给你了。”后来我曾问过他,你要是不从英国回来,不就省得受这份罪了吗?”他严肃而又认真地对我说:“我是中国人,无论受多么大的屈辱、受多少罪,我也一定要死在中国。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落叶归根。”
  1969年,我和萧乾被下放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全国文化艺术界的同仁大部分都被下放到这里。我和萧乾在文革中身体、心理、精神、人格尽管备受如此摧残,但性命毕竟是保住了。
  在咸宁五七干校,排长安排萧乾去挖河泥。挖河泥可算重体力劳动,都是20多岁小伙子干的活儿,可萧乾毕竟是快60岁的人了。我问萧乾带水田鞋了没有,结果他没带,他也许没想到排长会给他安排这样的活儿。可要回住地取吧,来回得两个钟头。这下子排长不高兴了,他嫌我为萧乾说话了。没过几天,他就想办法惩罚我。那天排里都下去干活了,留下一个人看棚子,排长让我留下来看,我知道这是他在惩罚我。那天我身上发热,觉得特别不舒服。你不是让我看棚子吗?我却直奔了医务室。一量体温38℃,我把纸条往办公室一放,转身就走了。当时我也是够泼辣的。
  还有一次,有人议论,萧乾比我大多少?正赶上我回去,她们问我,我说我也不知道。她们还不放过我,说你们俩去结婚登记时总知道吧!我又来气了,他比我大100岁,这回你们该满意了吧!说完我转头又走了。那时我不仅仅泼辣,还是个刺头,人到了这个份上,就不得不刺头点儿。
  那年头让我和萧乾写材料互相揭发,你让写就写呗!都写些无关痛痒的问题。萧乾当时经常提醒我,要关闭思想的闸门,这是对的。因为那是非常时期。
  
  自从我找到了文洁若流浪汉才真找到一个家
  
  1976年以后,萧乾已经70多岁了,我也将近60岁了。祖国文艺的春天真正来临了,我们老俩口的工作激情高涨,都希望多为国家、多为人民做点儿事。我们合译了多部作品,包括像西方名著《尤利西斯》这样的作品。萧乾80多岁高龄了依然笔耕不辍,直到1995年他病倒后,心里还想着翻译和写作。
  1995年萧乾病倒后,医院便成为了我们的又一个家。我不得不中断自己的案头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照顾他的事务中了。他有洁癖,手绢不让保姆洗,只有我给他洗了。我和他开玩笑说:“这回好了,咱们俩的出身总算可以调换过来了,你成了剥削阶级,整天怕脏怕累,躺在床上享清福。我倒成了贫农出身,一天到晚伺候你。”
  我们俩一起去看《40年的愿望》,舞台上的人有一句台词,说实现了40年的愿望。他在台下也这么说,找你总算找到家了。他说他走南闯北几十年,就像一个流浪汉。如今终于找到了一个心甘情愿指挥他的人,有了指挥他的人,他才找到了一个家。
  1999年他刚过完90岁生日没多久,就匆匆离我和孩子们而去了。屈指算来,他离开我们已经5年了。如今几个儿女都在国外,他们怕我一个人住在北京孤独、寂寞。可我说什么就是不跟他们走,直到现在,我还能经常梦见他,在梦里,我还跟他说话呢。
  我不离开北京,是因为有一个庞大的写作计划,20年前这个计划就在我脑海里形成了。我要抓紧付诸实施呀!说来也挺奇怪的,萧乾在世时我总也不会写文章,连个序言也写不好,还要他逐字逐句地重新修改,有时还在我的原稿上写上他的好几条意见。一旦他离开我了,拐棍没了,我也只能靠自己了,这下倒好,文章反而会写了。
  我一个人生活,连保姆也没用。反正我也不做饭,在饭馆里吃一顿,再带回一些来,就够吃好几天的。自己的后事我早就想好了,到复兴医院遗体捐献处登个记,把遗体一捐了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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