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品臣【人间妙品】

　　白壁斋，宏猷书房之谓也！四壁皆书，顶天立地，壁岂不白乎？又崇尚大无，大白，白壁虽白，大无中自有大千世界也。宏猷爱好广泛，却以淘书，藏书为最。每至一地，必寻书店；每得一书，如获大宝，反复品味，以为源也。几十年过去，藏书渐丰，得以屋载，其中淘书之乐，品书之趣，常想与朋友共享，乃借《大武汉》一角，设书话专栏一，清茶一，书友三五，品茗谈书，岂不乐乎？开篇之时，东湖樱花正开，谨捧碧水书香，就教于读者诸君也！
　　“白壁斋书话”刚发了三篇，就引起书友们的注意了。尤其是《彷徨与伤逝》，许多书友对鲁迅先生著作的书影，对陶元庆先生的封面装帧艺术，表现出强烈的兴趣。有的书友在我的微博上留言，希望看到我收藏的陶元庆先生的书影。惭愧的是，我的藏书，大部分装箱堆放了，目前来不及仔细清理。而我的书话的原则，是只发表自己收藏的书籍的书影。好在手头上的几本书影，正是陶元庆先生的代表作，今天是五一劳动节，正好可以和书友们品茗谈书。
　　我藏有鲁迅先生翻译的，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未名社出版的“未名丛刊之一”，一九三0年五月八版。并公布了八版的印数：17001―20000。书的扉页，写有“萧衍庆，一九三一年，购于武昌”，不知这位萧先生，现在何方？
　　厨川白村，日本文学评论家。生于京都，本名辰夫。1923年在关东大地震中遇难，殁于镰仓。鲁迅先生在引言中开篇就说：“去年日本的大地震，损失自然是很大的，而厨川博士的遭难也是其一”。
　　厨川白村1904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科， 1912年以著述《近代文学十讲》知名于世。1915年受文部省派送留学海外。1919年获文学博士学位，任东京帝大教授。著作除《苦闷的象征》之外，还有《出了象牙之塔》、《近代恋爱观》、《文艺思潮论》等。他开展文学批评后,潜心研究弗洛伊德的学说,注意文学与性，与潜意识的关系，但是，又拘囿于拘束于现实中的日本伦理观念，这种矛盾，使厨川白村深刻感受到了内心的“苦闷”。
　　厨川白村苦闷的时候，鲁迅也正在苦闷之中，那时创作的《野草》，正是他内心苦闷的展现。厨川白村以及他所研究的弗洛伊德的学说，对鲁迅的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的小说《狂人日记》，便带有明显的精神分析特征。
　　鲁迅将《苦闷的象征》译成中文后，便请陶元庆设计封面。那是1924年，陶元庆到北京游历，就住在鲁迅曾经居住过的绍兴会馆里。鲁迅请绍兴同乡，青年作家许钦文转请他作封面画，陶元庆欣然接受，很快就将封面设计好。鲁迅看后，十分满意，称其为这本书“披上了凄艳的新装”。
　　陶元庆的封面设计，用一个半裸的女性人体作为主体，她披着波浪似的黑发，用嘴舔着染血的武器，在压抑中拼命挣扎。画面略带恐怖，暗藏无限悲哀，陶元庆还用了黑、白、灰、红等彼此相衬的色彩和郁悒的线条，来深刻地表现主题，表达“苦闷的象征”。
　　此封面一出，便引起强烈的反响。许钦文认为它“首创了新文艺书籍的封面画”。因此，“五四”新文学书籍以图案为封面的历史，便始于此书。在新文艺书籍的收藏中，自然显得十分珍贵。而且，这本书初版时，因经费所限，封面只好用单色印成。鲁迅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待初版售完后，又将自己的版税拿出，再版时，将封面由单色还原为复色。于是，这本书的两个版本，因为有不同色彩的封面，而成为收藏家的珍品，甚至被称为“人间妙品”。而我收藏的，便是复色的封面，当然也是“人间妙品”之一了。
　　在中国现代书籍装帧史上，将美术作品引入书籍装帧领域，从而开创一个新时代，鲁迅功莫大焉。他自己就曾亲自设计过许多封面。我的手头，就有他设计的《桃色的云》等。陶元庆的封面设计，大胆老辣，天马行空，笔触看似随意挥洒，却将中国传统绘画、东亚和埃及的图案，以及西方的水彩油画，巧妙新颖地熔于一炉，一扫传统装帧的迂腐之气。鲁迅先生非常欣赏他，在短短的时间内，为他写过两篇评论。鲁迅写道：“他并非‘之乎者也’，因为用的是新的形和新的色；而又不是‘Yes’‘No’，因为他究竟是中国人。我想，必须用存在于现今想要参与世界上的事业的中国人的心里的尺来量，这才懂得他的艺术。”鲁迅所说的“新的形和新的色”，正是陶元庆装帧艺术的现代性与独创性。
　　鲁迅虽然是陶元庆的知音，但是，陶元庆这个人，为人却特立独行，《苦闷的象征》设计完后，鲁迅邀请他到家里做客。他拖了很久，一直到了冬天，才和许钦文一起去过。鲁迅致函陶元庆请他为杂文集《坟》设计封面时，明确提出：“只要和《坟》的意义绝无关系的装饰就好”。但是，陶元庆却按自己的想法另谋新构，作出一幅有坟，有棺木，有枯木的封面来，其苍凉的意绪，力透纸背，比纯装饰的图案更胜一筹。
　　我收藏的《坟》，是“鲁迅全集出版社”于“中华民国三十七年三月十日再版”的版本。贴有红色的“鲁迅”印花。
　　陶元庆作画，极为认真，总是酝酿良久。许钦文回忆，陶元庆“有时躺在床上摇动着两脚吟诗，这是为着准备作画，考虑怎样构图，怎样配色。这时，是不好随便去打断他的思路的。”鲁迅早就想请陶元庆画张肖像，但抽不出时间来端坐着让他写生，一拖再拖，一直未能如愿。后来，鲁迅亲自挑选了两张照片，让陶元庆带到临海去画。陶元庆左手持着鲁迅的相片，右手握削尖了的木炭，在画架前一站就是好几天。一直到1926年5月，这张肖像画才完成。这就是鲁迅生前最喜爱的一张自己的肖像，后来，一直摆放在鲁迅北平寓所的客厅正中。
　　鲁迅与陶元庆的往来，一直充满了温馨的怡怡之情，鲁迅曾多次赠书和宴请他，陶元庆更是对鲁迅执弟子之礼，不仅经常赠予画作，还经常赠送家乡的火腿，以及从西湖边采撷来的梅花。陶元庆因病去世，鲁迅很是悲痛，拿出300元钱，托许钦文在杭州西湖畔买了三分多地，购了建筑材料，在陶元庆生前喜爱的西湖玉泉道旁为其造墓，题名“元庆园”。岁月沧桑，“元庆园”如今已不复存在，但是，西湖的梅还在，陶元庆的画，以及他与鲁迅先生的友谊，仍然如同西湖的梅花，年年，岁岁，永远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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