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风云 窃听风云

　　无论重庆酉阳的官员们喜欢，或者不喜欢，GPS监控就在这里。 　　 　　和“数码达人”扯不上一丁点关联，对移动上网也没啥兴趣，但冉小松（化名）经常掏出手机，记录其上午、下午和晚上的行踪，几乎每天都不间断。
　　
　　“双枪族”
　　冉小松不是个“微博控”，也不是日记体写手，但就跟每天起床后洗漱一样，他必须在上午10点前用数码设备向组织报告前一天的行踪。这是重庆酉阳县的红头文件对当地官员的基本要求，冉是县里260位够得上“领导干部”级别的官员之一。
　　地处渝湘鄂黔四省市接合部的酉阳藏身于渝东南，远离市区的喧闹，是重庆市幅员面积最大的区县。冉小松的仕途从未离开过这里，从一个基层再到另一个基层，直到两年前晋升为正科级的镇党委书记。
　　自去年5月以来，这位正科级官员一直是“双枪族”。除了自己原有的手机，县里给每个这个级别以上的干部统一配备了另一部手机，对这款内置了GPS模块的手机，冉小松和他的同僚们，习惯于称其为“工作手机”。
　　4月7日清晨，冉小松比往常早半小时出门。按照前一天接到的通知，他必须在上午8时50分前赶到酉阳县龙潭镇，在这个离县城30公里开外的地方，有一个县四套班子领导都会出席的纪念活动。
　　出门前，冉小松摸了一下裤兜，发现两部手机都在，这才放下心来。他总是担心把工作手机落在家里。有一次，冉小松忘了带工作手机去上班，碰巧那天县委县政府督查巡查办突击抽查，工作手机放在家里没人接。最后，他和数位同样犯错的同僚被通报批评，通报抄送给县委县政府的主要领导。
　　多年的基层官场沉浮，让这位昔日的底层公务员谨小慎微。虽然偶尔会抱怨几句，但一年来，冉小松出门时总要不怕麻烦地揣着两部手机。GPS手机是县里配的工作设备，如果今后调到其他乡镇或局任职，手机和号码必须作为资产留在原单位，损坏或丢失则需照价赔偿。因此，原有的那个手机号，也不方便销掉。
　　在赶往龙潭镇的车上，冉小松估算：30分钟后才能抵达活动现场。他习惯性地掏出GPS手机，找到页面上的“酉阳精细化管理”系统，打开后输入用户名和密码。成功登录后，他开始填写昨天的工作日志。
　　去年4月手机刚拿到时，冉小松还不会用。酉阳电信分公司为他们组织了集中培训，不过一两次培训显然未见成效，有同僚因不会操作，没有按时填报工作日志而被公开通报批评。电信分公司的市场部客户代表姚海华说，手机培训很难做到精细，掌握使用技能还得靠干部们自己琢磨。事实上，一些年龄略大的官员很难适应。
　　按照规定，包括冉小松在内的260位官员必须按时填写工作日志，“领导干部必须在10点钟前报送前一天的工作日志，10点钟过后如果没有填，精细化管理办公室将按未报处理。”酉阳县纪委副书记母勇介绍称。除纪委的职务外，母勇还身兼数职，他是酉阳县精细化管理办公室主任，同时还兼任酉阳县委县政府督查巡查办办公室主任。“两办”分工明确，前者负责精细化管理的日常运行，后者主司突击抽查。
　　“领导干部每天都需要填报工作日志，不管是工作日，还是节假日。”母勇本人也不能例外。在“酉阳精细化管理”系统中，工作日志分重要会议、招商工作、领导交办事项、机关办公、外出考察、基层调研等多个可供选择的类型，具体内容则要据实填写。
　　去年1月29日，酉阳县委办公室、酉阳县政府办公室印发的《酉阳自治县领导干部精细化管理办法》规定了工作日志的内容和格式，基本要求是要做到文字精练、言简意赅、内容详实、数据精确。如果是去开会，必须注明时间、地点以及会议名称；如果在办公室，则要写清楚在办公室做了什么事情；要是离开酉阳到外地出差，也必须说明时间，去了哪里，所为何事。同样，到基层调研，时间、地点和调研内容也不可缺少。
　　无论是开会，出差还是调研，官员们都得在这个工作手机上交代三个W：什么时间去的，去了什么地方，办了什么事情。如果需要请假，也需要先把工作交接好。
　　
　　8小时内外
　　包括市管干部和县管干部在内，酉阳县实施精细化管理对象的人数大约有260人，上至县四大班子领导，下到各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县级各部门、各团体和县属企事业单位党政主要负责人。他们每天的填报内容都通过网络汇总到“酉阳县领导干部精细化管理工作日志信息系统”，同僚之间能够查看彼此的工作日志，便于互相监督。
　　让官员每天通报行踪，这是酉阳县委书记陈勇对官员加强监管的尝试。去年1月，陈勇主持酉阳县委常委扩大会议审定通过了《关于实行领导干部精细化管理的实施意见》，决定“创新领导干部管理模式”。母勇担任主任的这个精细化管理办公室由此创立，办公室由县纪委书记张志全分管，配有专门工作人员和办公设施。同年2月8日，这项工作即开始试运行。填报工作日志刚开始是在电脑上进行。但填报的内容不限于8小时工作时间，官员们8小时以外、节假日的活动情况，都必须如实填写。
　　这让包括冉小松在内的很多官员感到不适应，在他们看来，8小时之外和节假日应该是他们的私人空间。
　　从去年3月的一份精细办工作日志分析报告中能看出冉小松们的疑虑。这份报告显示，“周一至周五领导干部日志信息填报情况较好，周六、周日日志填报差。”此外，在正常工作时间内填报多，8小时以外的活动情况填报少。
　　这份报告认为：“有的领导干部没有完全认识到填报日志信息是接受组织与群众监督的一种方式，认为没事找事干；还有的领导干部错误认为侵犯了自己的隐私权，不愿意填报日志信息。”除此之外，报告也分析了填报情况不理想的客观原因：官员任务重，经常要出差或者下乡，不方便坚持填报日志。因此，这份报送给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的分析报告，建议给官员配置专用的移动通信设备。
　　最终，配备GPS手机的计划被推到前台，计划自去年5月开始实施。监管者意在一举两得：一方面实现移动办公，让官员们填写工作日志；另一方面又能利用GPS定位系统来定位官员们的具体位置，对其实行有效管控。
　　在当地电信部门的配合下，专用手机的选择并没有费多大周折。母勇率督查巡察办会同县财政局、县电信公司共同协商，选定了两款专用工作手机，市管领导干部装备飞利浦D908，县管领导干部装备中兴X70。这两款都是3G手机，上网速度较快，且内置了GPS模块，便于安装酉阳精细化管理系统。
　　母勇介绍说，话费采取捆绑缴费方式，按相关规定和标准实行包干制，每个单位专用手机的话费捆绑在综合科或办公室的固定座机上。话费报销严格按照县政府审定标准，由各单位按月缴纳，从公务费中支付，严禁通过其他方式二次报销通信费。
　　文件显示，专用机每月的最低消费为342元，其中包括移动办公10元／月、定位功能20元／月；流量费20元／月。包月的20元流量费只针对定位和移动办公而言，手机上网赠送只限于300MB，超出部分按0.005元／10kb。按每月最低消费的标准计算，酉阳县大约260部专用手机，其一年的话费消费额在106万元左右。
　　虽然8小时之外行踪也得公开的做法引起了官员们的非议，但经过一个回合的博弈，管控的力度不减反升，随身携带的GPS工作手机，随时都在暴露官员们的行踪。而这正是该制度设想者所希望达到的目标。母勇对记者称，GPS监控只会针对各部门的一把手，不会延伸至各个局和乡镇的副手。
　　知情人士称，酉阳县主要领导希望借GPS监控，杜绝一把手去打牌，让他们远离娱乐场所。整个重庆都在大力推行“5+2”、“白加黑”工作机制，酉阳自然也不会例外，县委领导希望了解下属们在8小时之外做了什么。据重庆媒体报道，县委书记陈勇的想法是，干部在保证充足休息的前提下，要尽可能地为酉阳发展多做一些工作。当天的工作必须当天做完；这个星期的事不能拖到下个星期。
　　
　　监控中心
　　陈勇拥有管理学博士后的学术经历，这位高学历官员亲自兼任领导干部精细化管理工作领导小组组长，县长、县委专职副书记、政府常务副县长、纪委书记、组织部长任副组长，县纪委、组织部、县委办、政府办、督查巡察办、监察局、评议办等相关部门主要负责人为成员。
　　去年6月，酉阳县督查巡察办等3个单位联合出台了《关于领导干部使用精细化管理日志信息专用工作手机相关事宜的通知》，提出“必须确保手机24小时畅通，禁止将该手机借给他人使用，禁止将该手机进行转让”。若职务发生变化，官员应将该手机移交给单位保管，严格按照国有资产管理办法对手机进行登记台账管理，损坏或者丢失者，照价赔偿。
　　一个月后，督查巡察办还致函一家公司，请该公司帮助修改软件，将所有GPS手机的GPSONE定位关闭功能取消，强制性默认为开启状态，并申明“由此引起的一切法律责任由督查巡查办承担”。
　　从冉小松出门，到前往龙潭镇的整个动态行踪，悉数记录在酉阳县一座不起眼的小楼里。酉阳县最年轻的政府机构―精细化管理办公室就设置在这里，一台服务器、两台电话、路由器和定位系统就是这个监控体系的全部家当。
　　对目标实行GPS定位很容易。重庆电信系统集成有限公司客户经理蒋蔚说，这一定位业务由电信集团公司统一开发。通过终端内置的GPS或GPSONE模块采集卫星地理信息，然后经3G网络将地理信息传至定位平台，结合地理信息系统技术，为用户提供三方定位的服务，实现远程监控调度车辆和人员等功能。姚海华称，GPS定位可以精确到5米。
　　精细化管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打开电脑、服务器，登录定位系统，230多位官员的姓名、职务及其位置都清晰地呈现，“他们”或者在办公室，或者行进在路上，但更多的是聚集在龙潭镇，一个名为“诵读老三篇”活动的现场。
　　不过，地图数据的更新速度已经赶不上正在“拼命招商”的酉阳。当小河镇党委书记彭伟参加完“诵读老三篇”活动，经县城的桃花源南路返回小河镇时，地图数据显示他在酉阳丝厂附近。丝厂已经拆除，但地图上仍然保留了相关数据，而去年下半年开业的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在地图上还找不到。
　　这些酉阳县的领导干部被要求24小时开机，但并不意味着精细化管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需要24小时紧盯电脑屏幕。因为定位数据能够保存3个月，官员们最近3个月去了哪些地方，在技术上进行倒查，轻而易举。
　　这意味着，官员们在填写工作日志时，谎报、瞒报会有风险。如果进行倒查和暗访，他们的行踪一目了然。冉小松承认，从未敢谎报过，除了偶尔遗忘，他都据实填报每天的行踪。这部GPS手机，看上去虽然是个异类，但似乎已经成为和他身体不能分离的一个部件。无论喜欢，或是不喜欢，定位就在这里，不偏不移。
　　也有一些“失踪者”。4月7日上午，酉阳县精细化管理办当着记者的面，随机定位13位持机官员，系统显示其中8个人定位失败。工作人员分析，定位失败存在多种原因：技术故障、机卡分离、关机或手机设置问题。
　　精细化管理办公室随后协调电信公司查找定位失败原因，发现有3人关机。该办公室相关人士表示，他们将把情况向领导汇报，召集3名关机者到县纪委谈话，追查关机原因。
　　但这张GPS监控网络并不严密。记者问母勇，如果官员在8小时之外把手机放在家里，人却去了娱乐场所，怎么监控？母勇的对策是，每个月两次的随机抽查，时间不定，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心理威慑
　　在唱红正酣，十万官员被要求“上山下乡”的重庆，酉阳的做法自然也吸引了外界的关注。一位知情人士称，仅重庆就已有两个其他区县的官员过来取经。
　　多位受访官员对采访反应谨慎，他们大多表示，GPS监控对他们的生活没有影响，也不觉得侵犯了隐私。尽管曾两次因没有填报工作日志被通报批评，县工商联党组书记丁正还是表示支持GPS监控。他说没填报是那时还不会操作，但现在已经学会了。
　　县审计局局长张鹰承认，最开始的时候觉得不适应，有过反感情绪，但现在已经习惯了。
　　县环保局长吴廷进的回答简单直接，“机子不好用”，问是否对生活有影响？他表示：“不好说。”
　　知情人士称，刚实施GPS监控之初，酉阳县的主要领导注意到了官员们的不适应情绪，曾经和大家做思想工作。但无论他们喜不喜欢，领导干部精细化管理工作已经被纳入酉阳县的领导干部年终考核范畴，轻则教育谈话、通报批评、取消年度评优先资格，重则责令辞职或免职处理，甚至给予党纪政纪处分。
　　母勇称，自去年实施以来，一共通报批评2个单位和82名领导干部，其中22名领导干部被诫勉谈话。每被通报批评一次，该单位及主要领导在年度综合考核成绩中将会扣0.5分，这是累计扣分制。
　　工作手机的GPS监控，好比一柄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更多的是一种心理威慑。官员们无法轻松得起来。
　　冉小松承认，这两年来，他这个正科级官员有点战战兢兢，深感压力很大。他说，纪委、督查巡查办、精细化管理办都是监管官员的机构。此外，酉阳还建立人民评议员制度和党风政风人民监督员制度。前者对全县重点工作和重点项目推进情况进行专题评议，而后者对各级机关干部8小时外的党风政风情况进行全程监督。
　　据《酉阳报》4月10日报道，县委书记陈勇在一次讲话中称：“人民监督员、人民评议员、督查巡察、精细化管理等制度，得到（重庆）市委、市政府的高度认可。”
　　冉小松清楚记得陈勇来酉阳就任的时间：2008年6月28日。这位从江苏引进到重庆的官员上任后久，一位局长、一位副局长和一位副乡长先后被免职或撤职。这些严厉的惩戒措施令官员们不敢大意。
　　在重庆全市上下的“唱红歌”、重走长征路的大背景下，酉阳也不甘落后，“唱红歌、读经典、讲故事、传箴言、跳摆手舞”等系列活动作为全县的“塑魂”工程，要求每个人唱100首红歌，读100篇经典，讲100个故事，传100条箴言。在2010年重庆全市“红歌合唱电视大赛”，酉阳夺得总决赛冠军。
　　4月8日上午，冉小松准备出外洽谈项目。出发前，他照例掏出工作手机，开始填写前一天的工作日志：上午到龙潭镇参加纪念活动，下午出席“三项行动”工作会议，晚上接待一家有投资意向的企业。
　　这天上午在龙潭镇，他在县委书记陈勇的带领下，面对鲜红的党旗重温入党誓词；在10位教师的带领下，集体诵读已故领袖毛泽东的“老三篇”，《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我们宣传大会的路线，就是要使全党和全国人民建立起一个信心，即革命一定要胜利……”
　　“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每一个中国共产党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
　　精细办的GPS定位数据显示，4月7日这天上午，酉阳县大多数官员的位置都定格在诵读“老三篇”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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