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叶片

发布时间:2019-08-23 来源: 美文摘抄 点击:


  分田到户第一年,我家的稻谷堆得像山。那年的年饭丰盛,七碟八碗,鸡鸭盘中立,鱼肉碗里堆,但这样的好日子很快成为过去。第二年,农业税陡涨:公粮,口粮,余粮,上交大队。收到碾场的稻谷依然堆得像山,都一担一担地挑到镇上交公了。剩下的,需要用钱,就卖粮食,或用粮食抵账。我家的谷仓,记忆中,再也没丰盈过。
  这年初秋,父亲瘸着脚,挑一担谷,到石桥镇送公粮。石桥镇离我家十里地,父亲一天挑了两趟。我一直跟在父亲身后。父亲说,这后一担谷子,有一箩筐不是上交公粮,是自己卖的,虽然也是交给镇粮店,但能得到一些钱。父亲说,这钱,给我交学费。
  父亲挑着一担谷,走到下河湾。父亲并没走公路,那样要远出几里地。父亲抄近路,走的是乡村小道,田埂、塘坝。父亲经过多年的磨砺,虽然膝盖有伤,也能挑起百斤重担。父亲走得缓慢。父亲走到下河湾塘埂时,突然一声惊叫,随即丝丝吸着冷气。他的身体晃动着。他努力地平衡自己,让那担谷在他的肩头停止摇摆,极力不让自己摔倒。他要是摔倒,那一担谷子,就会像水一样,泼进水塘。
  怎么啦?我问父亲,他没回应。我低头察看。他的整个鞋湿了,不是汗水的颜色,暗红,是血。一块木板粘在父亲的鞋底。那木板上有一颗钉子,父亲踩中了它。
  父亲咬着嘴唇,慢慢地将箩筐搁在塘埂上,这才无力地坐下去。他弯腰,双手上伸,陡地使劲上抬,拔下木板。
  更汹涌的血喷涌而出。
  我問:父,痛吗?父亲摇头说:不痛。
  父亲的膝盖有毛病,现在脚掌又受了伤,我知道他痛。我说,父,算了,不去了。父亲说,要去,你明天就上学了,耽误不得。
  我说,父,我看着谷,你到鱼鹰家去。鱼鹰是我们村的赤脚医生。父亲不去,他说,没多大的事。我说,要不你等着,你去把他找来。父亲说,他总在外面跑,你晓得他在哪个垸子。莫去,没得多大个事。
  父亲按压着伤口,直到它不再往外渗血。父亲起身,从一旁的稻田里,挖一小块泥,敷在伤口上。父亲说,好了,没得事了。我说,行吗?父亲说,行,泥里有稻草灰,消炎。我不知道父亲是诓我,还是果真如此。
  父亲的腿疾,并非先天。父亲是那个年代的师范生。那年红安县扩办乡村小学,亟需老师,父亲他们提前一年,奔赴教学岗位,成为公职教师,吃国家饭。三年后,需要知识分子支援农村建设,父亲回到乡村。一介书生,父亲干不了重活,说话偶尔夹杂普通话,遭人排斥,被人讥笑,说他是“陕西的骡子做马叫”。父亲努力表现自己。一天夜里,生产队去偷外村的树,父亲奉命参与其中。冲锋在前,仿佛集体偷盗,就不是偷盗。结果,父亲挨了铳,膝盖受了伤。因为是偷盗,不敢声张,没得到彻底治疗,留下后遗症,自此,父亲一只膝盖不能弯曲。记忆中,父亲走路总是很慢,他极力掩饰自己的腿疾。
  我的母亲不识字,把父亲下放农村的证明信,当废纸卷烟抽了,加之父亲腿疾,父亲再也没能回学校,成了一个彻底的农民。
  那年秋,父亲把我送到学校后,决定干一番大事。他觉得日子太苦了,他要搞养殖,打个翻身仗。
  父亲想养猪,没本钱,就想到养母猪。母猪下小猪,一窝生八九个,每年都下,代代相传。父亲说,我家很快就会有一个养猪场。母亲不让父亲养母猪,说闹烦人,不挣钱。母亲说,你养吧,保准栽跟头。
  父亲不信这个邪,赊了一头母猪。母猪长大了,生了小猪崽,我们都高兴,看着一头头可爱的小猪。可是,几天之后,那些小猪都死了。一分钱未挣,还搭上了买母猪的钱,母亲数落父亲,说家运不好,养个么猪。父亲服了,说,不养了,再也不养了。但父亲不认为是家运不好,他说是我们家人多,母亲嗓门又大,小猪崽受了惊吓。
  父亲不死心,他想富起来。父亲听说山里有人烤烟叶赚了钱,第二年开春,就把自家的黄土地,全种了烟叶。父亲摸索着烤烟。我们帮着父亲,把葱绿的烟叶绑在竹竿上,送到烟炕里去烤。烟炕是一间像碉堡似的土夯屋,有两层楼那么高。烟炕下面通着耐火管,两墙之间,连着长木杆。那些绑在竹竿上的烟叶,就这么一层层搁在长木杆上,从上到下摆放。最后,父亲往炕炉里点火,烧到一定时间,就封了火炉,让里面的热气烤着烟。父亲有文化,按烤烟技术指南,什么时候大火,什么时间小火,什么时候封炉,父亲弄得很明白。他烤出的烟叶金黄金黄的,像深秋的树叶。
  父亲上到烟炕里,把那些烟叶小心地撤出来,搁在旁边的空地上。我们小心地把烟叶解下,按金黄色,深黄色,浅黄色分类,扎成小捆,卖到烟叶收购站。
  暑假里,我跟着父亲,到收购站卖过一次烟叶。收购站在石桥镇。收购站在烟叶的斤两上,不敢克扣我们,我们家有秤,来之前,父亲把烟叶称了,哪堆多少斤多少两,父亲熟记于心。收购站只能在烟叶的质量上做文章,他们压等级。他们将烟分成上上黄,上中黄,上黄,中黄,下中黄,下下黄,下下黄已不是黄色,是黑色的焦煳的。乡村人讲禁忌,不愿说出那个“黑”字。
  各等级烟叶的价格从高到低排列下来。
  那天,我家的烟叶黄灿灿,像纯金打制。
  这么好的烟叶,一定是上上黄,最次也是上中黄,父亲竖起大拇指说。
  父亲挑着满满的一担烟叶,往石桥镇走去。父亲怕把烟叶揉碎了,不用箩筐装烟叶,而是小心地用绳子捆起来。他怕一路上风吹起的沙尘,会弄脏了烟叶,最后定要用大块软塑料布,将烟叶轻轻包裹。我平日不太喜欢同父亲一起到镇上,我怕同学们看见我有一个跛腿的父亲。这天不一样,我愿意同父亲一起去,父亲说要给我买一双凉鞋。从出生到现在,春末到初秋,我一直是光着脚丫。这将是我人生夏日里,第一次有鞋穿。
  出乎我们的意料,烟叶收购站的人把我家的烟叶,一半定为上黄,其余的都是中黄。这就是说,我家的烟叶,被他们依次压了一个等级,本是上上黄的,他们定为上黄,本是上黄的,他们定为中黄。各等级间的价格相差不少。我看见父亲的脸,在炎热的夏日里,却是冻僵了一般,没有一丝表情。他只是默默地将那些已经过秤的烟叶,往收购站那堆烟叶里放。这其实不是父亲该干的,烟叶过秤,就已经被他们收购了,往哪堆烟叶里放,是他们的事。但父亲很执拗地自己一束一束地,把我家那几捆烟叶,往那些成堆的烟叶里放。我当时只当是父亲舍不得它们,要多送它们一程。可是不是这样,父亲把那些他们定为上黄的烟叶,直接送到上上黄的烟叶堆里。而我家的烟叶,放在上上黄那堆烟叶之中,一点也不逊色,甚至更金黄可人。一束烟叶,上面扎成团,下面散开,像一个个戴着皇冠,身穿金丝纱裙的公主。烟叶收购站的人看着父亲,没有做声。他们不理父亲,继续他们的收购。父亲也没有吱声,没有同他们辩解,似乎他在乎他的烟叶是上上黄这个名分,胜过烟叶到底卖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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