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国家让路:一个河南移民家庭的搬迁史] 河南移民新疆3000万

发布时间:2020-03-05 来源: 美文摘抄 点击:

  对于何肇胜而言,离开祖辈生活的故乡好像并不是多么悲伤的事情。2011年6月,当他又一次坐上汽车,迁离河南省淅川县丹江畔的老家时,这位75岁的老人没有流泪,甚至没有流露出一点不舍的表情――至少,在他自己的记忆里是这样的。
  如今,这个瘦弱的老人平静地坐在新家的院子里,他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搬迁,希望能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安稳地走完这辈子最后的路程――哪怕再也没有机会落叶归根。
  
  不是支援边疆吗,怎么变成移民了
  
  很难用什么办法抹去半个世纪的岁月,把何肇胜重新想象成一个20出头的年轻人。那个时候,在他的记忆里,丹江并不像现在的水库那样,有着一望无际的清澈水面。它只是汉江一条普通的支流,奔腾着从家门口流过。何家这个小伙子并没有意识到,这条河会给自己的人生增添那么多的波折。
  1959年3月,何肇胜所在的下寺公社召开了一次全社大会。会上宣布,县里将选拔一批年轻人去青海省,支援西部边疆建设。何肇胜和大部分村民都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大跃进”中,持续的大炼钢铁之后,饥荒已经初露端倪。相比之下,通知中描述的青海生活更加令人向往:去的人每个月都能吃“国家供的粮食”,还能拿工资。当何肇胜回忆起自己当年写在志愿书上的豪言壮语时,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嗓门也大了起来:“我志愿到边疆去建设祖国……”
  52年前,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头,准备在一个“新天地”里大显身手。那年4月,他和老婆郭富琴因为“身体好、劳动力强、各方面条件都不错”获得批准,和500名年轻人一起,带着对“吃公粮”的憧憬,踏上了离家的路。
  到达目的地青海省循化撒拉族自治县后,他们被安置在一间饭店暂时居住下来时,念过5年小学的何肇胜突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路边横幅的标语内容,写的不是“欢迎支边青年”,而是“欢迎河南移民”。
  “我们不是来支援边疆吗?咋变成移民了呢?”何肇胜急了,赶忙向管理他们的负责人打听。很久之后,他才得到回复:“河南人多,青海人少,我们要搬到这边来帮他们搞建设。”
  1959年,共有来自丹江口库区的8000余名青年被确定为支边移民。前后两年的时间里,他们和1万多名家属一起,从中原腹地的故乡,迁移到了2000公里外的青藏高原上。
  
  不去新疆了,所有移民全部回家
  
  当一个人上了年纪的时候,过去的一切痛苦仿佛都变得不重要了。何肇胜的感觉尤其明显。他跟晚辈们一遍又一遍讲起自己过去搬迁的经历,可语气中却带着“为国家做贡献”的莫大骄傲。
  按照当时的规划,水库将淹没湖北、河南的3个县,共有38.3万人需要移民。就在何肇胜和老婆移民青海的第二年,他的父母也按照组织要求,搬迁到青海循化的这座农场里。
  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何肇胜一度觉得,生活要重新展开了。因为“懂文化”,他被任命为连队文书,享受连级干部待遇,每月工资35元。他领着一同迁来的移民在农场里垦荒,并且在1961年有了自己的大女儿。
  也就在1961年,何肇胜在农场接到了指示:青海不适合办农场,所有移民全部迁往新疆。不过,等他们把所有东西集中起来准备出发时,省里却突然来了第二道截然相反的命令:不去新疆了,所有移民全部回家。
  3年的时间,铁路已经通到西宁了。他们徒步5天走到西宁火车站,坐火车到许昌,然后领了10元路费自己回家。等回到自己阔别3年的老家时,何肇胜清楚地记得,“刚好赶上秋天收苞谷”。
  
  大坝修好后拦下的河水,
  竟会淹了自己的家
  
  回家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尽管重新住上了自家的房子,种上了自家的地,可每个人的心里都没有踏实的感觉。“大家都知道,再过两年大坝修好了,水还要淹上来,我们还要移民。”何肇胜回忆说。
  一些过去的线索也因此变得清晰起来。去青海之前,河床中间一直停着一艘大船,“现在想想,才知道是清河堤,准备修水库”。而何肇胜也想起,1958年前后,自己的老父亲一直在给修大坝的民工做饭。可当时老人一直以为,修大坝只是为了发电。“谁能想到啊,大坝修好后拦下的河水,竟会淹了自己的家。”何肇胜说。
  1964年,停工两年的丹江口水利工程开始复工,何肇胜一家也再次成为库区移民。按照政府安排,因为水库的受益者主要是湖北省,所以由湖北省负责安置来自河南的移民,而何家也在这样的安排下搬迁到了湖北荆门。
  1966年3月,何肇胜一家第二次踏上了移民的路途。身为生产队长,他随先头部队坐汽车提前到达,而家里的父母、老婆,还有年纪尚小的3个孩子,则与其他村民一起,先坐船再换汽车,晚了几天才到。
  这一回,移民们很快发现,自己已经不是上一次“吃公粮”的支边青年了。国家补贴的粮款越来越少,后来干脆直接取消。而当地分配给移民的土地,或者是长势不好的瘦田,或者干脆不蓄水,没法栽水稻。更严重的是,在这里,移民成了不受欢迎的“侵入者”。接受移民的生产队社员曾经在何肇胜面前大声抱怨:“河南的移民是为了国家利益,可不能光让我们大队负担这些啊!”
  在他们移民3个月后,“文革”爆发,负责丹江口移民工作的长江委员会主任林一山被打倒,政府工作几近瘫痪。1967年,为了争夺水源,河南移民甚至和当地的村民发生了暴力冲突。“对方喝醉了酒,拿枪指着他(移民)的头,然后……就开枪了。”当何肇胜说起这些往事时,呼吸急促了起来。他停下来狠命咳嗽了一阵,然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干瘪的脸涨得通红。
  那段时日,他自己的生活也陷入困顿。家里孩子多,加上年迈的父母,却只有夫妻俩两个劳动力,每天夜以继日地干活也完不成工分,哪个生产队都不爱要他。几年下来,何肇胜发现自己不但没有积蓄,反而欠了生产队好些钱。“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当时只想回家。”何肇胜说。他脸上原先那种骄傲的表情已经不见了,一种茫然的神色逐渐占据了老人的脸庞,很久都没有褪去。
  
  这是何家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严格说起来,这个时候,何肇胜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了。在1973年丹江口水库蓄水之后,他祖辈生活的老房子已经被淹在水底。可他还是想回去。尽管他知道,回到老家,肯定还要受好多罪。
  在他之前,很多同村的移民早就背着被子,趁着天黑直接跑回了家。1974年,他给自己办了个假证明,在生产队办好了户口迁移的手续,和全家老小一起,坐着汽车来到荆门,又换火车、轮船,一路奔波之后回到自己面目全非的家乡。
  他认不出来这里了,眼前只有一片漫无边际的水面,覆盖着自己对故乡全部的印象。可并没有太多时间用来伤感。全家人在山坡上露宿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何肇胜就找到当年没搬走的的亲戚,借来工具搭起了一座简单的小草棚。后来,他又想办法找来些木板,夹着泥土做成简易的屋墙,10口人这才重新有了一个自己的“家”。
  土地是最严重的问题。原来的田地早已被埋在水底。对于这些偷偷跑回来的移民,县委书记在他们的反复要求下最终拍板:可以留下来,但每个人只能在山坡的荒地上开1亩地。于是,那些远迁外地的移民重新聚在了这面名叫乔家沟的山坡上。解放前的何家庄、解放后的下寺公社都已经不见了,“沿江村”成了他们新家园的名字。
  
  国家需要你搬,你小利益不能不服从大利益
  
  然而何肇胜始终清楚,当时的水库只有蓄洪发电的功能,要想实现南水北调,水库的大坝还要继续加高,水位也还要继续提升。
  1993年,何肇胜看着一群陌生人在水库边调查了半天,他知道,自己可能又要搬家了。果然,过了几年,正式的消息下来,第三次搬迁的目的地,是河南省北部新乡地区的辉县市。何肇胜回忆,自己听到消息的时候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对搬迁可没什么顾虑。”他说,“你舍不得可不行,就是金坑银坑,国家需要你搬,你的小利益能不服从大利益?”
  这一回,搬迁不再像前两次那样“突然袭击”了。全家人足足在等待中生活了十几年,因为担心补偿政策无法执行,何肇胜没再翻修房屋,也没添置家具,每一天都凑合着得过且过。
  他已经是七旬老翁了。衰老像水库上涨的水位一样明显:他耳朵背了,讲话要大声喊才能听清;气管炎越来越严重,没说几句话就会抖心抖肺地咳嗽起来;前几年,他又在屋后的山坡上不小心摔断了腿,平常总时不时“钻心地疼”。可他最终还是等到了这一天。
  
  只要对国家利益大,再让我搬家,我也会继续搬的
  
  在辉县常村镇的“常春社区”,何肇胜的生活重归平静。移民土地还没有拿到,儿子儿媳抓紧时间在十几公里外的工厂里找了份工作,孙子孙女们也在新的学校里上学了。大部分时间,老人只是一个人坐在家里看电视,或者拖着自己带伤的腿,在社区里和邻居们聊聊天,讲讲过去的故事。
  就在他们新家不远处,一条刚刚挖好的河道从公路下方穿过。按照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规划,那条改变了何肇胜一家人命运的丹江水,即将从水库中淌出,沿着河道一路北上,最终流到天津、北京。
  “我们不指望北京人吃水的时候感谢我们。”何肇胜说,“只要对国家利益大,再让我搬家,我也会继续搬的。”
  斩钉截铁地讲完这些,他颤颤巍巍地撑住拐杖,试了好几次,才勉强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52年前那个曾经满怀豪情奔赴边疆的年轻人,如今已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

相关热词搜索:让路 河南 搬迁 为国家让路:一个河南移民家庭的搬迁史 为国家让路 一个河南移民家庭的搬迁史

版权所有 蒲公英文摘 www.zhaoqt.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