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磊:追述河南陕县支建矿难现场】陈磊

发布时间:2020-03-20 来源: 美文摘抄 点击:

  “2007年7月29日8点30分左右,河南陕县支建煤矿东风井发生透水事故,69名矿工被困井下,生死不明。”当天晚上各大新闻门户网站都刊登了这条新闻,我当时觉得这69名矿工要能活着出来,真是够呛,可能又会是以往不幸矿难的再次重演。作为周刊的记者报道悲剧重复发生的矿难,没有太大的新意,我没想报道,只是在同步关注,但接着,3天后,事件发生转机,8月1日12时45分,这69名矿工全部获救,无一人死亡,这是区别以往矿难的新闻点。很快,周刊的编辑也通知我,让我赶紧去现场报道此事,中午我买了飞机票飞往郑州,晚上12点到达陕县。
  
  “捡到篮里的都是菜”
  
  8月1日,69名矿工被救出来后,送往三门峡市4个定点医院观察恢复,每个病房门口都有当地公安把守,各路媒体记者不能随意进入,当天只有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焦点访谈》的记者对矿工进行了采访,其他媒体都被堵在了门外。
  
  很有意思的事情是,鉴于媒体实在太多,8月2日,当地政府召开了一个庞大的记者新闻发布会,有9个部门参与了这次新闻发布会,包括武警、消防、公安、电力、水利、交通、气象等,每个部门把自己的功与劳写成文打印成新闻稿下发,事无巨细,都记载得清清楚楚。上午的新闻发布会由三门峡市召开,下午则由陕县召开,傍晚5点,负责井下排水清渣的河南省义马煤业集团有限公司也再次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大家沉浸在救人成功的喜悦之中。
  但作为一家市场媒体的记者,单单拿到这些新闻是不够的,看着台上走马灯一样换着不同部门的发言人,我坐下台下边想,怎么独独就没有来自陕县支建煤矿的声音?支建煤矿1958年创建,原属于国有企业,2005年改制,成为当地企业――三门峡惠能热电有限责任公司控股的子公司,变成民营煤矿,但事故发生后,矿上的人不见了,井长、矿长、公司总经理、公司董事长都没有出现,事故发生时,矿上的人在做什么,是否参与了抢救,事后怎么处理?现在看起来是政府在把握这个事件,好像仅仅是国家的事情,引起这起矿难最最关键的主体反而被遗忘了。
  不过,这些想法容不得我当时展开去想,8月2日像打战一样紧张,虽然事后想起来很滑稽。下午3点陕县召开完新闻发布会后,各媒体记者终于被允许有10分钟时间采访矿工,69个矿工,分23个病房,当时大大小小有不下30家媒体,每个记者只能采访一个矿工,病房外还有公安拿表监督计时,10分钟一到,你就会被揪出来,接着下一拨记者又蜂拥而上,根本没机会容你挑三拣四,挑哪个矿工采访。即便这样,大家仍然像饿虎扑食一样,向病房冲刺,“捡到篮里的都是菜”,被揪出来后,大家只能交流各自所得,扩大信息量。这样的采访刚刚问个开始,就要结束,肯定是极不充分的,作为周刊的记者,我不报任何希望能拿到想要的信息。
  
  这样的采访真要命
  
  8月3日,我起了个大早,早上7点多,再次赶到病房想采访矿工,但仍不让进,被告知今天会有28个矿工出院回家。我估摸了一下,28个矿工已经足够我采访用了,接着便去了矿区等待要回家的矿工。结果这天,68个矿工都被送回来了,仅只有一人在医院。很多矿工还在抱怨,怎么这么快就把他们送回来了,在医院,他们还可以吃好睡好。
  当时日报对矿难的报道已经很多了,动态的、突发的新闻都报道过了,接着的报道,大家想的都是以时间的顺序来追述井下的三天生活,他们几点干什么、几点又做什么,结果到了矿区,一跟矿工聊,我很快就发现事情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井下一片漆黑,遇难的矿工根本没有时间观念,白天黑夜都不知道,更别谈他们还记得自己早上干什么,中午又做什么了;再加上有人睡觉有人不睡觉,很多信息互相交叉,无从联系,还有信息是重复的,生命紧要关头,大家都只记得去看井下的水有没有退去,其他完全不记得;还有的信息很混乱,采煤队长朱年群说,他提议将每个人自带的干粮收集起来,才保证了每个人都能维持生命,但矿工吉先法说,收集干粮的提议完全是他一个人提出的;第一个被救出来的兰建宁说只有他一个人冒险淌水率先闯出一条路,才让井上的人发现,为抢险救人争取了近4个小时的时间,而王正业说,他跟兰建宁是一起下水的。信息的矛盾真要我命了,遇难矿工在井下的三天生活信息大多数可能是假的,至少是不精确的。
  而在69名矿工中,怎么挑选出合适的采访对象也很麻烦。我到采煤队长朱年群家,跟他聊了2个多小时,他没对我说一些漂亮话,但其他媒体采访他时,他官方夸大语言的漂亮话,让我最终还是放弃了用采访他的材料,尽管有些心疼我花费的2小时时间。
  这69名矿工住得都很近,在一栋很老式的宿舍楼里,每家一间房,十四五平米的样子,我出了这家,能马上到另一家。和任何一个矿工聊,呼啦啦都会围上来一群人,七嘴八舌,他们会指点我,这是谁谁谁。
  
  逃生的33人不“见”了
  
  我采访的矿工都提到,除井下被困69人外,还有33人逃生,在政府公开的信息中,也谈到了逃生的这33人。我很疑惑,这33个人是怎么逃生的?要命的是,这33个人都不见了,我找不到他们,后来好不容易遇到了其中一个21岁的男孩。这个男孩爱说话,但透露得也不多,也不让我报道他的真实姓名。
  所有媒体的报道稿件中都没有提到这逃生的33人,只有我的文章提到一点,在我看来,这一点其实很关键。李强(化名)说他被井上的人告知出事了,透水了,他赶紧跑上来了,刚上来,副队长却告诉他没事了,让他继续下井工作,没多久,接着又有人喊,出事了,他赶紧跑,逃生了。
  李强的描述实际告诉我一个信息,李强第一次逃生时,井上的人是不是事前已经知道开始透水了?在井下和井上还有一个处于中间地带、长达几几百米的斜坡巷道,也有矿工在此维护巷道通风,当井下开始透水到如此严重的情况时,中间地带和井上的人应该早发现了这一情况,那事故发生前的半小时,在井上和中间地带的矿工又在做什么呢?到底什么时候,井上的人开始发现透水的呢?事故发生后的半小时,这些人又在做什么?有帮助抢险吗?我找不到其他32名逃生的人,我的疑惑难以得到印证。
  我还有另外一个疑惑,在离支建煤矿仅二三百米的地方,有一个非常大的坑,与其说坑,不如说更像地下深宫。这坑占地三四十亩,深则有10多层楼高,站在坑上看坑下,人都变成“小不点”,支建煤矿本就在群山环抱之中,再加上这一深坑,一有暴雨河水,全都会涌向此地。我当时去看的时候,有工人还在抽深坑里的水,水快被抽干时,底部露出一个岩石巷道。这巷道很可能就是东风煤矿井的巷道。
  我问周围的矿工这是怎么回事,才得知这一深坑是由中铝公司露天开采铝矿所致。2006年,中铝从惠能手中花了3000多万买下这一铝矿,实际,这一铝矿在2005年被惠能买下时,还不到500万。一转手,惠能就挣了3000多万。
  购买之初,惠能和支建煤矿说底下有许多铝矿,谁知中铝挖开后才发现原来好多已经被开采过了。中铝既然买大价钱下了这块资源,自然不管影不影响周围煤矿的安全,就继续深挖。我在8月1日的新闻发布会上,很幸运复印到国家安监总局的一份报告,报告的内容也证实是中铝废气的铝土矿顶部塌陷,导致洪水泄入支建煤矿的东风井,造成透水事故。
  结合33人逃生和中铝挖矿的两个现象,我在猜测是不是因为触及某种利益,井上其实早得知了透水的消息而没有及时通知,仍抱着侥幸的心理再看看?我当时没有采访到惠能热电和支建煤矿的头。而打井长的电话,要么说他不在矿上,要么说他在出差,一时在这出差,一时在那出差,《南方周末》的稿件也没有采访到井长、矿长,政府的声音把这个企业的声音淹没了。我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我的猜测。
  
  他舍不得吃八根油条
  
  8月3日,我一整天呆在矿区。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个矿工是22岁的侯海峰,虽然才22岁,但已是一个6个月大孩子的父亲了,他被吓到了,问他什么也不说话,躺在床上,头一歪,眼睛很无神,一看就觉得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毕竟他们在井下三天,生活在那样的空间里,空气稀薄而又污浊,有两条2米宽30米长的平行巷道,一条用来拉撒,一条用来或躺或坐。出来时,需要淌水,遇难矿工都脱光了,每人也被蒙上了眼布,以防太久未见光,伤害眼睛。
  8月3日那天,我只吃了顿中饭,还是中午2点走了一里地才找到一家脏兮兮的小饭馆吃了碗饺子,矿区的生活水平很低,5块钱有大半斤,我都快撑死了,却想起50岁的董建方说他后悔下井那天干嘛不吃八根油条,吃饱了还能在井下多撑会儿,我觉得他那天没多吃是因为舍不得,3毛钱一根的油条在他看来,是很贵的。
  当晚,我在矿上的旅馆住了一夜,10元一个床位,我用30元包了整间房,没法洗澡,没法洗脚,脸盆、毛巾脏得没法看,还好自带了压缩毛巾,擦了擦。留在矿上负责井下排渣的义马煤业集团的人在隔壁打牌,仅隔着一块木板,在打牌声和一把电扇呜呜吹的噪音中,我衣服都不敢脱,睡下了,想着如果能层层拨笋般、好好写一篇异地问责制的文章,那才过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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