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谎言风波”的背后

　　无论如何，久尔恰尼的录音曝光只是骚乱的表象，转型期间国家的经济困难才是引发矛盾冲突的根源。 　　 　　匈牙利再次成了国际关注的焦点。这个一直被西方视为社会转型范例的国家，目前又一次陷入骚乱之中。9月中旬以来，首都布达佩斯多次爆发大规模群众抗议活动，民众强行占领国家电视台，有数万群众参加的街头抗议活动持续了多日。10月中旬以后，5000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学生代表到布达佩斯举行示威游行。10月23日抗议活动再起，抗议者与警察发生了冲突，警察用暴力驱散示威者。这是自1989年以来，东欧地区发生的最为激烈的大规模社会冲突。
　　这次骚乱的直接起因，是总理久尔恰尼?费兰茨今年5月在执政的社会党党内的一次会议上的讲话被意外披露。在会上，久尔恰尼说当初为了赢得选举向选民“撒了谎”。这个讲话录音被人在电台播放，结果掀起轩然大波。然而，这场骚乱的真正原因似乎远比总理的几句“谎言”要深刻得多､严重得多。
　　一个时期以来，匈牙利经济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困境:入不敷出､债台高筑､税收猛增､大量失业，多种问题困扰着匈牙利经济。民众不满､政府无奈，一场社会冲突已是在所难免。事实上，在今年7月，即在总理“撒谎”被曝光之前，首都布达佩斯已发生了多起群众抗议，录音曝光只是更大规模抗议活动的导火索。
　　
　　总理“说谎”?
　　
　　久尔恰尼代表的社会党在2006年4月的大选中获胜，实现了1989年以来匈牙利第一次政党连续执政。令不少选民震惊的是，1个月后，有关“谎言”的录音被曝光。大选前，久尔恰尼采取了望梅止渴的战术，他信誓旦旦地承诺，已经争取到欧盟的巨额援助，这笔钱完全可以帮助国家走出经济困境，只要能够连任，他即着手减税，提高社会福利。选战落幕了，久尔恰尼连任了。但满怀期待的民众被告知，提高社会福利还没有日程表，要让欧盟的援助到位，首先要勒紧裤带，多缴税。
　　久尔恰尼的食言事出有因。他的前任是迈杰希?彼得。2002年5月，社会党在大选中战胜了右翼的青年民主主义者同盟(简称青民盟)，和另一个自由派政党――自由民主联盟(简称自民盟)结成执政联盟联合组阁，迈杰希出任总理。作为左翼政党，社会党竞选的武器是抨击前任的执政党青民盟的社会政策，承诺本党执政后将给选民带来更多的实惠:提高社会福利､实施减税､增加工资､发展教育､创造更多就业机会和增加退休金等措施。上台不久，迈杰希果然兑现承诺，推出“百日计划”，出资1700多亿福林(约合8.5亿美元)，用于提高社会福利。但是，尚处于转型恢复阶段的国家经济脆弱，政府财政捉襟见肘，无力承受如此巨大的社会福利支出。迅速攀升的财政赤字使政府穷于应付，国民经济长期处于不景气的状态，政府的支持率连续下降。关键时刻，执政联盟中的自民盟宣布，已经失去对总理的信任，不撤换总理，就退出联合政府。为了不使执政联盟破裂，社会党领导层决定牺牲迈杰希保住联合政府，在国会对迈杰希提出不信任动议，解除其总理职务。于是迈杰希辞职，久尔恰尼临危受命，出任政府总理。
　　久尔恰尼上台后，民众对新总理的期望值较高，执政党在民众中的支持率一度有较大幅度的提升。但是由于国家经济没有预期的改观，民众很快感到失望。根据匈牙利一个民意调查机构2005年3月初进行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公众的情绪相当消极，对执政的社会党越来越丧失信心，反对党青民盟的支持率却有所增加。超过60%的人认为国内事务总体上在朝着坏的方向发展，只有不到30%的人对国内事务持乐观态度。
　　2006年4月大选前，社会党的支持率比竞争对手青民盟低了10%，执政地位岌岌可危。为了赢得大选，社会党与青民盟展开激烈选战，双方就农业､税收､预算和国债､住房补助､家庭补助､健康事务､教育､经济政治､经济发展､企业资助､就业､退休金､工资､价格和生存条件等问题进行了激烈辩论。
　　青民盟主席､前总理欧尔班?维克多承诺要促进经济发展､创造新的工作岗位､实现完全就业､大幅降低税收及各种收费､启动14个月退休金计划､避免通货紧缩､改革分配体系､并将最低工资提高到10万福林。他以“工作､住房､家庭”为口号，保证不提高药品和能源价格及增加垄断资金，减少腐败，降低政治性。久尔恰尼则揭露欧尔班任总理的1998年到2002年并未能实现通过降低税收以及创造更多工作岗位的计划，相反当时的岗位登记数字反而减少。社会党还抨击青民盟会将600万人拒绝于享受社会保险――健康保险和退休保险――的大门之外。
　　社会党大力宣传本党执政的4年内取得的成果:实现了经济增长､降低税收､积累了社会财富，提高了人民生活水平，为匈牙利在2008年达到加入欧元区的条件奠定了基础。在匈牙利人口中占很大比例的退休人员也出来证明社会党政府确实提高了他们的生活水平。匈牙利“退休人员联合会”在多家报纸上公开表示，久尔恰尼在辩论中提供的数字是可靠的，退休人员的生活水平在现政府执政期间提高幅度大于青民盟政府执政期间。
　　社会党争取连任的法宝是，该党执政期间，经过努力已经使欧盟同意为匈牙利经济发展提供巨额资助，如能继续执政，将利用欧盟提供的资助在未来的4年内创造20万个新的工作岗位，并修建公路和铁路､发展有市场竞争力的科技､增强并完善教育基本设施､提高保证家庭安全的体系。久尔恰尼满怀信心地宣布:“要建设一个有竞争力､强大､自豪､安全的国家，在这个国家里，民众､商人､自治政府和自治区都能取得自己的成功。”
　　望梅止渴战术在大选中收到奇效。经过两轮大选，社会党和自民盟扭转危局，赢得了议会386个议席中的210席，久尔恰尼再次当选总理。当时的评论认为，是非凡的沟通能力和坚强的意志帮他实现了连任的愿望。
　　
　　总理连任后的无奈
　　
　　久尔恰尼选择“撒谎”其实也实属无奈。为了获得连任，他只能夸大本党执政期间的经济成就，用巨额欧盟援助作为争取民心的法宝。但是，国家财政赤字一再突破纪录，政府多次受到欧盟停止援助的警告。是履行对欧盟降低赤字的承诺还是兑现对选民的承诺，成为久尔恰尼难以定夺的二选一考题。最终，他把国家经济未来的赌注押在欧盟援助上。
　　若仅从某些数据上看，匈牙利确实是中东欧转型国家中经济发展状况最好的。据匈牙利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显示，2005年匈牙利的经济增长速度达到4.1%，第四个季度增幅甚至达到了4.3%;其中，制造业和服务业分别比上年增长了4.9%和4%;投资总量增长了6.4%。2005年前9个月，匈牙利人实际收入比前一年同期上升6.8%。居民实际工资收入同比增加6.8%，消费者物价指数为3.7%。2006-2007年工资上涨幅度还会高于预期的通货膨胀率。
　　但是，在经济增长势头强劲的外表下，掩盖着不少深刻的矛盾。
　　首先是节节升高的预算和外债双赤字。欧洲委员会在2006年春季报告以“孪生赤字难以保证稳定增长”为题，指出匈牙利国家预算赤字造成高额外债，导致双赤字。自2004年入盟以来，匈牙利一直因为财政赤字受到欧盟的警告。2006年，上半年财政赤字已达61.2亿美元，提前完成了占GDP7%的全年计划，全年财政赤字占GDP比例预计将达到创纪录的10%以上，大大超过欧盟《稳定与增长公约》规定的界限。欧盟财长会议警告匈牙利，最迟要在2009年实现财政赤字达标，占GDP的比例不得超过3%。否则欧盟会停止向其拨付370多亿美元的发展资金。
　　其次，外国资本控制经济，巧妙避税，税收大量流失。赤字攀升的原因除财政支出巨大外，更主要的是财政收入不足。匈牙利是东欧转型国家中私有化程度最高的国家，私营经济占有资本总量的80%以上，其中最具竞争力的是外资企业。虽然外资企业户数只占企业总户数10%，但其控制了国家的经济命脉，控制了银行资产的80%，创造的产值占GDP的50%，出口占总出口的85%。
　　强大的外国资本并没有为匈牙利财政状况的改善做出与其经济规模相应的贡献。“在固定资产几乎全部为外国人所有的匈牙利，他们就遇到了资本外流的问题，大部分是以向母公司支付咨询费的形式流出的，据报道其数额在15亿-20亿美元的水平，与其国内生产总值5%的水平十分接近。”(卡齐米耶日?Z.波兹南斯基:《全球化的负面效应――东欧国家的民族资本被剥夺》)
　　在外贸进出口大幅增长的背景下，匈牙利近年来一直受到贸易赤字居高不下的困扰。据匈牙利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字，2005年匈牙利贸易逆差额为28.39亿欧元，较2004年相比下降了10.75亿欧元。2005年出口总量为497.21亿欧元，较2004年相比增长11.4%，进口总量为525.6亿欧元，较2004年相比增长10.8%。以福林计算，出口价格下跌了0.8%，进口价格上涨了1.4%，导致匈牙利的贸易条件相对恶化。
　　再次，企业大量倒闭，就业成为难题，加重政府财政负担。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企业的存亡是由其市场竞争力决定的。但在外国资本控制经济命脉的情况下，强大的外国资本与弱小的民族资本显然不可能平等竞争。弱小的民族资本生存的困难程度可想而知。根据匈牙利客户信贷公司(Coface)的报告，2006年第一季度内，有3641家公司关闭，比去年同期增长了15.26%。其中纺织业首当其冲，占破产公司总数的1.31%。其他因破产面临倒闭的公司分别属于建筑业､零售和批发贸易以及房地产业。
　　大量企业倒闭必然导致高失业率。根据匈牙利中央统计局2006年初公布的资料，在匈牙利就业人口有所增加的同时，失业人口也在不断增加，这主要是由于提高退休年龄使近两年的退休人员减少，造成青年劳动力的就业困难，毕业即失业的青年数量剧增。目前匈牙利15-64岁之间的人口中就业率只有57%。在390万就业人口中有80万是预算拨款单位的公务人员，另外还有50万个体和企业受国家单位雇佣。支撑国家预算的纳税人只有250万。在匈牙利没有登记的失业无业人员还有近80万，其数字大大超过登记的失业人数。政府为解决失业问题，还要巨额投入，加剧了财政负担。
　　早在国际上对匈牙利经济一片称赞的时候，国际著名信用评级机构“标准普尔”就表示“不看好”匈牙利经济的未来发展。该公司指出，过高的预算赤字和不断增加的国家外债都会导致匈牙利财政风险越来越高。如果2006年大选过后，匈牙利的预算赤字和债务情况仍没有任何起色，“标准普尔”将会降低匈牙利的信用等级。2005年12月，国际信用评级机构Fitch就已经将匈牙利的外汇债务信用级别从A-下调至BBB+级，福林债务信用从A降低至A-级。
　　一些外国投资者也火上浇油，大量撤资。根据匈牙利中央银行披露的数字，2006年6月份外国投资者大规模撤资，从匈牙利市场上撤走了5500亿-6000亿福林的资金。目前的撤资还不包括资本市场上的政府债券，但是该领域也能感受到投资者的担忧。因为福林的不稳定，持续下跌，令投资者短期内逐渐失去信心。
　　面对如此困难的局面，久尔恰尼只好把竞选时的承诺放在一边，先解决燃眉之急。4月竞选成功，5月新政府就公布了紧缩经济政策，计划通过提高流通税､提高企业税､削减部委开支､紧缩工资增长框架､减少药品资助等改革措施。
　　匈牙利国会在2006年7月中旬通过了新税收政策，增加了新税种，提高了原税种的税率。新增的税种有:结账税､国外资产一次性转移税､利息税､不动产税､“团结税”。提高税率的包括公司税､健康保险费､流通税､实物工资税､烟酒税等。
　　值得一提的是新增的新税种“团结税”，它属于附加税。从今年9月起征，所有公司纳税体､盈利企业和个体经营者都必须交纳“团结税”。税基为企业纳税前盈利额(享受税惠前)，税率为4%。从2007年起，年总收入超过600万福林的个人必须交纳团结税，税基为超过600万福林的部分，税率为4%。政府估计，通过收取“团结税”，将大幅增加国家预算收入。
　　“团结税”倒不是匈牙利人的发明，它是联邦德国政府1991年创造的，专为实现国家统一向公民征收的附加税。为减轻国家对东部财政的负担，自1991年起，政府向每个西部公民征收总收入的10%的附加税。法国也有“团结税”，是专门向巨富征收的附加税，即一个纳税人的动产(如股票､债券､期权等有价证券)和不动产(房地产､汽车､珠宝､艺术收藏品等)总价值超过73.2万欧元时，必须每年缴“团结税”。匈牙利政府引进这个税种，是希望纳税者与政府团结一致，共同度过财政危机。
　　在增税的同时，政府还取消或减少了多项税收优惠，如对境内相对发达地区的投资免税额将减少，欠发达地区则保持不变。
　　为减少政府预算，政府大力精简机构，在部委和国有企业大裁员。其中高层领导人数将减少47%，总人数减少23%。到2008年，通过对中央预算机构的改组，将责任类似的机构合并，取消30个不必要的机构，裁员12500人，减少370亿运行预算资金。匈牙利国家铁路公司也将裁员30%，其中大部分为行政人员。
　　一系列紧缩措施给当初支持新政府的那部分选民当头一棒。在对未来生活的预测上，相当多的匈民众认为今后12个月内家庭经济将恶化。普通职工和小型企业将成为新税收政策最大的“受害者”。
　　早在录音曝光前，群众的大规模示威抗议活动就开始了。7月初政府财政计划公布后，7月4日下午，约1500-2000名匈牙利无党派民众在国会大厦前抗议政府的财政紧缩政策。抗议者在一份请愿书上联名签字并将其递交至总理办公室，要求总理久尔恰尼收回财政紧缩政策或辞职。6个大型工会结成联盟，在7月8日举行集会要求匈牙利政府收回其财政紧缩计划，谴责政府将国家巨额的财政负担转嫁给工薪阶层。工会联盟还指责政府无能:无法协调利益关系，进行有效改革，采取有效措施终结地下经济。
　　久尔恰尼对于竞选中的夸大其辞也感到不安。据估计，久尔恰尼因为性格刚直，经常对人进行生硬的训斥，在党内树下不少政敌。对他不满的党内人士为了报复，把这段录音放到网络广泛传播，由此使一般的抗议活动升级为激烈的社会冲突。
　　
　　反对党穷追猛打
　　
　　虽然参加示威的大部分人是利益受损的普通工人和劳动者，但是组织和推动抗议活动的却是反对党。多数受访者认为，没有反对党的组织和煽动，事态不会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录音事件”发生后，在大选中失败的反对党抓住天赐良机，紧急动员起来，逼政府下台。
　　9月份民众攻击电视台的骚乱发生后，匈牙利《人民自由报》刊登了民调结果:大部分匈牙利民众认为，骚乱的持续和扩大主要是由最大反对党青民盟持续发表煽动性言论造成的。接受调查的1000人当中，大部分认为青民盟的议员以及主席欧尔班公开号召民众抵制久尔恰尼政府的言论是骚乱扩大的主要原因。51%的受访者和29%的青民盟支持者都表示欧尔班对骚乱负有责任。
　　遭遇如此严重的信任危机，新政府还能维持下去吗?10月6日，匈牙利国会对久尔恰尼进行了信任投票。50%的议员支持久尔恰尼以及他的经济紧缩政策。投票结束后，对结果不满的青民盟在国会外举行了集会，主席欧尔班号召他的拥护者坚持每天下午在国会外示威，直到政府下台。示威者们也提出要求，召开圆桌会议､成立由专家组成的政府。
　　久尔恰尼的位子暂时保住了，但是，反对党的攻势还是重创了社会党――在10月1日的地方选举中，青民盟大获全胜。在23个州级市市长的选举中，社会党只有包括布达佩斯市长在内的7名市长候选人获胜，而青民盟赢得了至少15个市长职位;在19个州的议会选举中，青民盟获得了18个州的多数选票。这是社会党前所未有的惨败，也是青民盟空前的胜利。
　　在久尔恰尼是否应该继续留任的问题上，匈牙利民众中仍然存在严重分歧。在最新的民调中，就“久尔恰尼在国会信任投票中获胜后，是否仍应下台?”这一问题，民众的意见出现了两极化。
　　
　　冲突的根源
　　
　　无论如何，久尔恰尼的录音曝光只是骚乱的表象，转型期间国家的经济困难才是引发矛盾冲突的根源。尽管匈牙利是中东欧国家中转型比较顺利的国家，但是，持续的经济衰退，通货膨胀，大量的失业，相当一部分居民生活水平降低。政府不断解释，这一切是转型必然付出的，为了加入欧盟，必须要付出一些代价。他们劝民众要耐心，加入欧盟以后，一切会好起来的。但现实却让不少人感到失望。
　　匈牙利国家科学院前院长格拉茨?费伦茨最近指出，匈牙利在加入欧盟之后经济上反而有所损失，这首先归结于政治原因。“在改革了15年后，我们在欧洲的状况要比卡达尔体系刚瓦解时还要差。”他认为，匈牙利在社会方面所进行的某些改革过于偏激，超过了客观条件的需求。
　　早在大选前，英国《金融时报》就指出，无论是谁当选总理，匈牙利都将面临严重的预算赤字问题，必须马上采取行动。有些匈牙利人认为，“一般人认为政治家都在‘撒谎’，因此，欧尔班在这方面并没有优势”。
　　(作者为中央党校国际战略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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