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霄:一份二十一年前的会议纪录

发布时间:2020-05-28 来源: 美文摘抄 点击:

  

  前记

  

  前几天收拾书柜,发现了一本当年我在西北G省委宣传部时的工作笔记。笔记内容相当丰富,其中有一份会议纪录,是1985年初我参加宣传部召开的省直各文化单位和各地市文联作协领导座谈会时所记。时隔21年,重睹旧物,自然颇多感慨。但往事并不如烟,我愿意将此记录公布,以助时人之温故思新。唯一的顾虑是保密纪律,但想到这个会议并非党的正式会议,而且时间已过21年,即使是机密,也应解密了。不过为保护当事人的权利,将发言者的名字及发言中所涉人的名字,以地市名或化名代之。

  交代一下背景:这个座谈会,于1985年1月底2月初召开。此前,1983年,中国开展了为时28天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我的所在的G省,是清污影响较为重大的地区。1984年12月召开了中国作协四次代表大会,会上胡启立代表党中央的“祝辞”,重申了邓小平在1979年第四次文代会上代表党中央的“祝辞”中不再提“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口号,倡导“创作自由”“评论自由”,“艺术创作上提倡不同形式和风格的自由发展,在艺术理论上提倡不同观点和学派的自由讨论”(邓小平),极大地鼓舞了文艺界的知识分子,被广大作家视作“文艺的春天”降临的标志。

  在中国作协四次代表大会闭幕后,G省委已对该次会议精神进行了传达。然后就召开了这个座谈会。

  下面是这个会议纪录:

  

  1月31日上午开幕

  

  省委宣传部长N致词。传达省委书记L对于此次会议的讲话精神如下:

  党领导文艺是一个大问题。这次解决了(王霄注:指作协四次代表大会),党更加成熟,可以完全信赖。

  当前主要的任务是防止左的影响。

  一,清除左的影响给团结带来的不利因素,实事求是地解决问题。属于思想方面的问题要通过谈心来解决。

  二,党政领导部门,主管文艺工作的部门,要主动搞好与文艺工作者的团结。省委领导的缺点,如清污,我们的做法没有超出中央的精神,但由于领会得不深,研究不够,没有从G省实际出发,有些问题看得严重了些,要求急了些,工作粗了些。责任首先、主要由省委负责。耀邦说以后不要再提了,让它自动慢慢消失。这样做更有利于团结。

  

  2月1日上午讨论

  

  佚名:

  小报不能靠公安局抓(王霄注:此处的小报指的是当时出版的许多未经批准的通俗类报纸),抓,可能两毛钱抓成一块钱了。用行政命令手段抓文艺容易造成反感。通过诱导,自生自灭。

  

  J市:

  中央领导同志的讲话到下头落实比较困难。

  市文联没有编制,和群艺馆在一块儿,经费也十分困难,刊物自负盈亏,实际上把地级刊物砍掉了。

  作家没学历不算知识分子。酒钢工人工资近200元钱,新疆凡是协会会员都按知识分子浮动一级。我们这里总编因无学历没有,登记稿子的女娃娃是中专,就可以浮动。戏校,学生毕业有,老师没有。工资低,奖金少。

  北京想说啥就说啥,四川想吃啥就吃啥,上海想穿啥就穿啥,广州想干啥就干啥。

  市歌舞团不少人要求调动,工资差距和外边能相差四、五十元钱。文艺单位没有书报费,教育、卫生单位都有。

  受批判在前,调工资在后。

  

  Q地:

  G省过来过去几部戏。去年去延边开会,它一个地区比我们省还发麻(王霄注:“发麻”,方言,意指厉害)。地区上称为作家的就没有。省作协在Q地有7个会员(王霄注:这句话与上句话矛盾,现在也记不清是我笔误还是发言者没说清楚,或者是说在省作协上班的作协会员中有7个是Q籍的)。上下断线。

  现在是要发展,不是限制。省委宣传部发的这次会议的征求意见稿,也是限制。

  政策合适了,人的思想就解放了。

  

  W地:

  粉碎四人帮以来,有左的东西,是受到上面影响。清污时宣传部门不断向下面要动态,不是污也是污,甚至把排印中的失误也当成重大问题。上面正确,下面问题不大。

  刊物问题,有个《白龙江》,一期花3000元左右。搞“地方主义”,只发本地区业余作者的作品。不追求印数,发行量,慢慢出来几个作者。这是第一个台阶。有园地比没有园地好一些。

  

  出版社Z君:

  春天来了,但西北来得迟一些。冰雪消融还需要时间。

  创作自由要有很多保障才行。一是要有出版自由的保障。作家写啥都可以,但要过编辑的关。出版必须要自由,不敢说领导不懂文艺,确有些事情恐怕是不懂文艺界的情况或不懂读者的情况。例如,荷兰的汉学家高罗沛写的一部狄仁杰断案的故事,十几本子,北大一个教授介绍此人和中国友好,对中国古诗词、音乐很有研究,他的书对于赞扬中国人民的才智是好作品。我们前几年出了几本,国家出版局指令只能印3万册,订购90万。我们反复研究认为不属于污染,狄仁杰超出了福尔摩斯,今年还想出,列入计划。省文化厅出版处某处长直接给文化部写信,说狄公案按81年精神不能出版,毙掉了。

  我们计划创办《大西北文学》,不惜赔钱,培养G省作家。10月份报到宣传部,渺渺无期。振兴大西北文学正当其时。无法找了宣传部S部长。

  要繁荣,要自由,要创造条件。党的领导要创造条件。改善党的领导,这是一个方面。

  春天来了,冰不消融。何时消融?我们拭目以待。

  

  L君:

  新闻出版处是新闻检察官作用,少出问题,少出麻烦。清污时给书记写的报告,《风雪茫茫》写成《风雨茫茫》,《南天柱》写成《陈毅出山》,《城墙下》写成小说,对文艺情况很不了解。

  

  Y君:

  社科方面的刊物出版处也卡,如《G省经济论丛》,思想不解放。

  

  G君:

  当领导的应当担心底下积极性起不来。是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西北文学》现在电冰箱里放着。

  

  Z君:

  近两年来,全国短篇小说评奖,王哲是一个。G省儿童文学、民间文学、少数民族文学,都有得奖。程士竞《雁南飞》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何岳《三军过后》,连着两篇;
潘竞万《丝路风情》印刷2万册;
王家达《清清的黄河水》、徐绍武、晏明东的《离离草》、邵振国的《晨曦洒在哪里》、张锐《盗马贼》、贾新国的《幸福沟秩事》、浩岭的××(王霄注:作品名未记下来。以上人名或作品名可能有字误)。但整个看,文学创作还有相当的差距。如何推上去?要找找原因。

  补充S君意见,三个不够,相对有三个加强:

  一、作者本身拼搏精神不够,特别是一些年轻作家。有些年轻人正为文凭而奋斗,如邵振国、浩岭、田童。

  二、深入生活不够。尽管有不同意见,我还是认为要深入生活。需要开拓精神。现在组织作者深入下去非常困难。

  三、作协、文联工作具体措施很不够。专业创作队伍始终没有组织起来。直至去年,终于组成一个六人小组,制度上尚未完善。宣传部下发一个讨论稿,尚需研究。经济条件很差,只能报销路费,没法发奖金。

  

  Z君:

  中央给了一部法典,L书记发言是高屋建瓴。吴祖光说:这次大会是一个序幕,但序幕不是高潮。我相信作协四次大会开始的创作自由、思想活跃这个长剧会演下去。但什么时候能演好,我并未完全放心。关键在于领导,下面的问题并未完全解决。建议:省委考虑在适当时候,采取适当方式将四大精神贯彻下去。

  我深深感到下面情况在改变。L州奶牛场场长不会再派为州歌舞团团长,牧牛人不可能牧好歌舞团。

  但左的流毒在G省还是存在,在禁锢着思想。干部的落后为左的思潮提供条件。五金公司经理当文化馆长,这种现象还有。派了一些不懂行的干部在管文艺,正是左的干部路线的结果。有的干部什么都不能当,可以当文联主席、文化局长。这种状况必须改变。例如D市文化馆1980年至今换了四任,他们共同的毛病,是按时上下班,把下面的人的积极性束缚住了。C君,工资42吊,他很多年积蓄了D市民间故事,上海要出版,他向馆长请长假,但馆长说你要去上海自掏路费,扣发工资。C同志自己出了路费。还有一个小事:搞民间音乐,被认为是不务正业的干部,相反文化站用三年时间,好多钱,培养了一个画画的,此人自以为翅膀硬了,在月牙泉边开了一个书画社,两年之间赚了5000元。而C君、G君两年工资不足5000元。

  要求省委、省政府开一个会,把作协四大精神贯彻下去,把那些默默无闻、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创造财富的同志从左的束缚下解放出来。下面的同志比我们更困难。光靠所谓作家、大树,不会引起G省文艺复兴。以上是第一点。

  二、关于大树和小草的关系。G省的症结不在于认识、措施上不去,关键在于看到小草,看到这些小草可能成为大树。在这块土地上,有些大树在阴死小草。应当不拘一格降人才,作家有几个是出了L市(王霄注:省会市)的?作协对下面情况是否清楚?老作家要把眼光更放开阔,不要分长幼尊卑。

  G省没有大树,更在于G省没有小草。

  (要全面看待作者)W君是不受欢迎的,但有作品。

  我对有些同志受的委屈是同情的。我多次说《当代文艺思潮》是好的,文艺队伍是好的。但我以为G省文艺界视野是窄的,就像省城,两面是山,黄河并没带来一泻千里的气势。(格局)要大一点。《麦客》出来,为什么更多麦主、麦奶奶没出现呢?眼光向下,胸怀开阔,视野开阔。

  三、已经讲过。(王霄注:讲过什么?此处纪录不清)

  四、关于民族文学。我不幸是个回回,不幸生活在G省这样一个多民族的地区,认识许多少数民族作家。诸位汉族老大哥,我以为G省对民族文学重视得不够。1983年秋办少数民族创作学习班,尔立节到了,我提出拿出30元钱,庆祝一下。文联答曰没钱。保安族灿秀义,是保安族第一个作家,为什么不能做为作协会员?裕固族的作家我们帮了多少忙?少数民族文学大有前途,本来可以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我们退出了。

  G省文艺事业的当务之急是调整关系:领导与被领导、全局与局部、汉族与少数民族、《飞天》与其他刊物。出版社也存在一个和作家、艺术家调整关系的任务。文联、作协、宣传部、省委都有这个任务。大家都应将自己和作协四大精神对照一下,抛弃一己之见,从大处着眼。认识产生飞跃是必要的。

  作家要看作品说话。但作品是要扶植的。

  

  G君:

  现在比过去轻松多了。过去写东西有框框,现在党把作家看成自己人了,过去看成异己力量,害怕你说它的坏话,处于戒备状态。作协四次大会是一个好的序幕。

  第一个不正常我感受较深(王霄注:所谓“第一个不正常”,已经记不清何指。联系下文还有“三个不正常”,可能是作协四次大会的说法)。《格桑花》办了三年,清理了三次。有些问题打了报告也不批示,但谁打个小报告,就查了起来,对自己同志不信任。一个人在宣传部工作是党的化身,调个位置就成为被管对象,从抓别人小辫子到被别人抓辫子。领导好像水平就表现为找问题。宣传部一忙我们害怕了。(Q君插话:作代会精神要贯彻恐怕要三年,左的东西雷厉风行,人民公社三年就搞完。)前些年的指导思想把文艺队伍没有当成自己力量,中央这个转折,有希望,开辟了道路,越走越宽。当然肯定会有斗争。

  一、这次省委研究的情况能不能通过什么形式如纪要、纲要传达下去。像中央书记处讨论的纲要。这对下面作用很大。

  二、文联上上下下能否形成渠道,加强联系,形成一个系统。

  三、刊物上给予支持。《飞天》为什么不能开辟一个少数民族文学专栏?

  四、作协发展会员,向全国作协推荐会员的工作做得不够。

  五、培养地方作者是基本建设。“四人帮”时期一年还办一两期学习班。可以鼓励那些在全国性刊物上发表作品的作家。

  六、民族文学是西部文学的绝大部分。正是他们创造了这一地区的历史,这几年和尚还俗很多,说明现代文明在冲击着落后的东西,他们不甘于清贫的生活。(写少数民族)不要不是强盗就是贼,再不就是叛匪。不是那么回事。《女活佛》我很反感。为什么反叛?《静静的顿河》我很有感触。我们不敢写,写了也不能发。葛利高里为什么成了叛乱分子?历史的悲剧,民族的悲剧,个人的悲剧。培养民族作者是至关重要的。

  七、钱的事情。《月光》是唯一用少数民族文字发行的刊物,能不能给2万?

  

  X君:

  我是个老反动文人,新的党员。62岁入党,很有感触。Z君的发言没错,如果有错,我愿承担一定责任,因为中午在一块喝点酒,但酒后出真言。

  听了传达我非常激动。“三大”,大鼓劲已经有了,大团结还要做很多工作。关键是大团结。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牢骚发完怎么办?我比较乐观,但并非十分踏实。以往每次斗争矛头首先对准文艺界。党对文艺界的口号太多,什么清污,每一个都是枷锁,像孙悟空的紧箍咒。孙悟空取得正果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将其取掉。他害怕了,心有余悸。有些领导善于念紧箍咒。我们党非常好,唐三藏成佛了,不念咒了。但有些人还在念。要与党中央思想一致。《陇苗》前年,文化厅领导说方向有问题,认为说唱60%,经验交流30%,通讯10%。这难道是方向问题吗?方向只有一个,就是为人民服务。这就说明有些人惯于念咒。三个“不正常”在我们省存在,关键在于党的领导和党派来的干部。特别是在清污中,领导惯于平常不管,来个风潮矫枉过正。小报的确有一些封建主义的余毒和资本主义的腐朽思想,我担心反这些东西把正面东西也反掉。如通俗文学。秧歌实在没有什么艺术价值,但老百姓喜欢。我们党通过普及来提高,好的通俗文学出来了,不要也反了。

  平常不管为什么?不懂。某书记在清污时的讲话超出了中央,他应当做检讨。甚至阶级斗争都出来了,离开了中央的规定,应当个人负责,党中央没提阶级斗争。不管是谁,说错了话,应该负责。我不怕不能转正。你不认识这个问题,将来还会犯错误。不要文过饰非,错了就是错了。应当在党内做出检讨,我们每一个刊物都在检查。

  作协四次大会民主选举非常好。巴金为什么众望所归?当了官要为作家说话,为人民说话。不要为了官说话。有些人还是我发的第一篇作品,后来当了官,就不替人民说话,忘本!

  作家的困难也是问题。不要再演火并王伦的悲剧,时迁都可以有一席之地。省文联不团结,衷心希望老同志、中年同志团结起来。老同志在文革中受了委屈,不要以为自己百分之百正确。我自己更糊涂。文艺界同志为什么不能互相谅解?就是一些小事弄得文联不团结。作协官太多,造成不团结。

  评论家和作家也要团结。评论家不要轻易砸一个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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