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剑雄：国祭守法，公祭循礼，私祭合情

　　清明已过，但有关祭祀的争议并未结束，有的言论还引述了我的意见。好在明年还得过清明节，所以仍可发表意见。

　　几年来，我发表过反对以国家名义祭祀黄帝的观点，也对大规模的公祭之风提出过批评，还质疑这类活动的经济效益。但我并非一概反对祭祀，而是认为不同类型的祭祀应该各守其道，并行不悖。

　　一些地方一再要求将本地的祭典升格为国祭，有的甚至宣称已属国祭。实际上迄今为止，中国还没有国祭。因为既称国祭，就应该是国家等级的、代表国家意志的典礼。如果要设立国祭，或承认某项祭典为国祭，就得经过国家最高权力机关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由国家主席发布命令实施。

　　中国是否应该设立国祭，或者哪一项祭典可以确定为国祭，唯一的依据是国家根本大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与此有关的《宪法》条文有：第四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各民族一律平等。第二十四条，“国家提倡……爱科学……，在人民中……进行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教育”。第三十六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任何机关、社会团体和个人不得强制公民信仰宗教或者不信仰宗教。所以批准某项祭典为国祭的前提，就是被祭的对象应该是被历史事实所肯定的人，而不应该是神或传说中的人物；
应该为各民族所普遍接受或承认，不得有任何勉强，更不能导致伤害其他民族的感情；
祭典不能含有任何宗教色彩，或者有悖于其他宗教的仪规；
全部活动必须符合科学，有利于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教育。根据这些原则，即使要以国家的名义纪念某一历史人物，也不能沿用传统的祭祀仪式，而应新制纪念典礼。

　　有人提出，历代帝王都祭黄帝，当年国共两党也共同祭黄帝，为什么现在不能由国家来祭黄帝？请问，当时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吗？如果上引《宪法》条文不妥当，妨碍了将祭黄帝升格为国祭，那么就呈请全国人大修改《宪法》，然后再依法行事。

　　还有人以港澳台同胞、海外华人的愿望为由，且不说事实如何，即使确实如此，也绕不过《宪法》的规定。要说祭黄帝就能促进统一，只能是某些人良好的愿望。国家统一的基础是政治认同和利益认同，在此前提下，文化认同和血统认同才能起作用。

　　至于想通过提出祭典的级别来招商引资，发展地方经济，即使不考虑对庄严的祭典的亵渎，也只能是某些人的一厢情愿。这几年对黄帝陵的祭祀不可谓不隆重浩大，请问黄陵县或陕西省增加了多少外来投资？经济发展被拉动了几个百分点？

　　所谓公祭，是指超过某一个人、家族、团体范围的祭祀活动，可以由不同的个人、群体或社会组织联合举行，目前各地的公祭大多属此方式。公祭的前提，是参加公祭的个人或团体都认同共同祭祀的对象———无论是神还是人，无论是传说中的人或实有其人。公祭的规模可大可小，祭礼对象也可显可微。公祭当然也应该遵守《宪法》和国家法令，但因不属国家行为，可以不考虑“进行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教育”。可以只有一个或几个民族的人举办，其他民族人士也可以自愿参加。可以与宗教活动结合，也可以包含某种宗教信仰，只要不强制他人参与即可。公祭的仪式可以并应该尊重传统、传承礼仪，也可以根据参与者的意愿，另制新礼。由于公祭与国祭的要求不同，国家领导与公务员应该以个人身份参加，以免有违《宪法》，或有悖于政府所代表的普遍性。公祭的费用应该由参加者募集，不应由各级政府拨款，损害不参加的公民的利益。用别人的钱祭自己的祖宗或崇拜对象，或者舍不得自己掏钱，还有什么崇敬和虔诚可言？祖宗或先人岂会接受？公祭如需占用公共场所，应依法申请或租用。如属于各级文物保护单位，则应以不损害或影响文物保护为前提。

　　将某种公祭作为地方文化或民俗表演，用于吸引旅游，或作为商业演出，只要适度，也有一定积极作用。可由当地旅游、物价、公安等部门根据国家法令和政策进行管理，但必须与真正的公祭区别开来。

　　至于私祭，无论是个人、家属或一个群体内部的祭祀，完全是感情的寄托和表达，无论采用什么方式，或者作任何改变，只要不违反法律，不损害他人利益，旁人无权干涉，应受到法律保护。即使属于迷信、恶俗，也只能通过舆论引导，宣传教育，而不能采取强制、粗暴的手段加以禁止。专家学者要在不侵犯隐私的前提下，记录和研究民间的祭祀方式和具体活动，弘扬其中的积极、健康、朴实因素，使中国各民族、各区域的精神生活得到正常的延续。

　　来源：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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