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鲜妍次第开(外两篇)

发布时间:2018-06-27 来源: 美文摘抄 点击:


  若非那几朵玉兰花开,竟不会觉一个春天正在身外的世界盎然蓬勃。
  北楼下的绿化带里,每次开车进出都会与之照面的那株细瘦苗条的白玉兰,灰苍苍的枝干上前天还含苞鼓胀的花骨朵,忽然间每一个骨朵都已开得葳蕤灿烂。洁白无瑕的花朵在春风微雨或阳光下的枝头悠悠颤动、轻摇轻晃,天使抑或仙女的白色裙裾或飘飘衣袂也不会比它们更让人感受到圣洁带来的美丽震撼。难怪在遥远的春秋屈原已吟出“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以示其人格的高洁。第一次发现,白玉兰竟还有如此个性:刚开放的两三天,阳光照耀下如莲的白色花朵完全张开尽情尽兴地绽放它纯白的美态,一早一晚间它却无限珍惜地收拢那娇嫩花瓣,像未开时一样静静地回归那个精致无比的小铃铛的可爱模样。
  就在这株白玉兰树上的每朵花都盛开如莲尽情绽放的时刻,护卫于它左右两侧的四株紫玉兰开始了它們的花期。这些玉兰跟它们的邻居紫荆、广玉兰、香樟一样都是这新建小区里的年轻居民,刚迎来第二度花开。紫玉兰的枝杈更多,因而有更多尖尖的紫红的芽苞像紫红色的小火苗点燃在灰白的枝杈上,然后渐变做紫红的秋葵形状,很快靠树梢的骨朵率先一步丰满圆润到胀开花瓣,开始了满树淡粉红色的缤纷热烈、幽姿淑态。终于白玉兰纯白的雅致与紫玉兰淡粉紫红的艳丽怡人相生相依相映成趣,摄走了看花人的迷醉战栗的心魂。
  不知道从何时起,不再是青涩岁月里的我,见到心动的花树就情不自禁想要采摘下一截娇美的花枝来,轻抚它的身姿近嗅它的芬芳,然后将它禁锢于自家小屋,以此来表达或发泄对它强烈却又充盈着自私的爱恋。稍纵即逝的光阴让楼下有更多的玉兰花开在岁月的春风里,我近观过它们颜色的素净或妖艳,摸过它们清凉清凉的花瓣,满腹欣喜地用镜头无数次地为它们记录这场华丽优雅的生命大戏。不曾有一瞬的闪念要将某一枝或某一朵那么动人的、那么可心的,强摘下来唯我独亲为我独有,心里认定:不管是高踞树尖或偏居枝杈可以跟阳光挑逗跟清风细语的,还是矮卧在灰白树干中下部默无声息的,我之所以相遇了它们惊泣世俗、不染一丝尘埃的美丽,只因为它们都在最合适自己的位置上执着而热烈地绽放了它们的生命。
  更多时候我在楼台上从文字的海洋里抬起目光凝视它们圣洁的热烈的容颜,回想清冷的秋过去后,漫长严冬里光秃秃、灰苍苍的枝干,连一片叶都不肯陪伴,它是如何在阴冷、风雪、冰冻中孤单直立;寒冬刚去,那光秃秃、灰苍苍看似枯干的坚硬枝干,是用了如何温润柔软的一颗心,才幻化出丝绸质地、闪耀圣洁光泽的美好花瓣来?久久地凝视它们,不知它们的圣洁与热烈的灵魂是否能为我所吸附,成为我心魂的一部分?让我亦可于红尘中平静地历尽严冬,走过污浊,干干净净度过一生?
  “人间最是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喜欢这诗句,被愁郁深锁的心更是动辄沉溺于这诗句。北楼下白玉兰的花期眼看将尽,树下已飘落下几片花瓣,就在它身边的紫玉兰热烈绽放无尽风光的时刻。
  到初夏时,那一棵棵绿叶葱茏的广玉兰树(又叫洋玉兰)上也会盛开绚丽的花朵,那花叶相扶色彩相谐明暗相衬的美景亦可引人驻足流连。相比于白玉兰紫玉兰在冬的寒意未退时,没有叶子的温柔叮咛没有绿荫的疼爱庇护,只在光秃秃的坚硬枝干孤傲绽放,它缺失了多少直击命运的勇气?像白玉兰紫玉兰一样敢于在料峭春寒中于坚硬冰凉赤裸的枝干间,鬼斧神工一般开出温暖花朵来的,还有梨树、桃树、杏树、紫荆等等,它们创造着春天里最美的神话。
  一棵在空旷的枝头开花的树,每一次繁花似锦到落叶凋零后孤单裸立于苍凉之世,都历经一个生命的轮回,辉煌黯淡、快乐忧伤、幸福痛苦,哪样情愫可以不与这轮回相依相伴?相比于人,历一世的辉煌黯淡、苦乐忧伤,树的一生,何其丰富,何其丰厚?
  人若可做空旷枝头开花的树,平静走过四季般轮回的每一遭繁华与落寞,生命将何其充实,灵魂将何其丰盈与厚重?这样的生命也该是足以幻化出各样神奇的,春天里最美的神话。
  橘在记忆的册页中
  每到姹紫嫣红的繁花主宰世界的时节,我便在心头打开记忆的册页——故乡川东南那一片高低起伏的丘陵,一棵棵柑橘树的枝柯间无数黄白色的小花朵,在浓密微香、闪烁着釉质光泽的树叶间,节日的灯盏般密密集集地点亮了。阳光斜射进柑橘树林,有风吹过,有蜜蜂飞来,有鸟儿在枝柯间鸣叫穿梭。有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娃,背着个打猪草的背篓,从树荫下匆匆走过。
  故乡的柑橘树林,跟故乡的竹林、玉米林、水稻田、花生地一样,是离乡游子梦回时浓墨重彩涂抹的画轴,一次次将我对人间幸福与生命惬意的最原初的理解和认知唤醒。
  柑橘来到我的故乡,比我来到这个世界更加偶然。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祖祖辈辈苦于耕地少的乡亲,终于发现那些坎坷不平的丘陵,特别适合种植柑橘树。试种之后,柑橘树不仅色味兼优,而且丰产稳产,经济效益不错,很快便大面积种植。这便有了我记忆中那狭长谷地两侧绵延起伏的坡地上,声势浩大、四季常青的柑橘林带。后来,这些柑橘树被按人头划归到各家各户。借光于从农业技术指导员那里学到的技术,乡亲们把自家的柑橘树培育得更加生机勃勃。
  故乡的柑橘树林,是我精神世界不可更换的回忆底板,可多少年以来,我不敢去触碰它。因为它的墨绿的厚重阴影,总是和我那身材矮小,被我母亲怨恨终身的父亲的身影交相辉映在一起。不管是父亲还是柑橘树林,从不会单一想起。在我的脑海里,父亲和柑橘树林总像约好的,同时到来,或者一同离去。
  父亲跟故乡的许多乡亲那样,把柑橘树作为改变家庭经济条件的必要杠杆,而母亲似乎觉得这一片果树跟她对世界的向往无所关联。记忆中,父亲每每臂膀上架着一把长木梯,手握黑色大剪子走向柑橘树林,或者肩挑一担粪水,扁担“嘎叽嘎叽”颤悠悠叫着走向柑橘树林,而此时必定会传来母亲的声音:“一天到晚就晓得去弄那几棵柑子树!结几个柑子卖两个钱买盐巴都不够,有啥子用场!”对于母亲的高声抱怨,父亲不可能听不见,但寡言的他像真没听见一样若无其事一往无前,不回头,不争辩,向他心中唯一的目的地进发。我的小心脏因母亲的话加快了跳动,好奇又有些向往的目光一直追随父亲搁在肩上,比他身长多数倍的木梯或挑着一担粪水的身影向院外移动,直到被邻家的土墙毫不客气挡住目光。除了对母亲的怯,从母亲的声气中感知自己不适宜跟在父亲后面去看稀奇,也有对父亲的怕。早期的生活经验告诉我,如果跟过去,父亲会横眉毛瞪眼睛低吼一句:“跟过来干啥子?”在父亲的观念里,拖鼻涕的小女娃只应跟在当娘的后面,哪有跟在干技术活、重体力活的父亲身后的道理?当我自己的生活都经历了沧海桑田般岁月变迁后再来回想和反思,猛然领悟当年的父母对柑橘树的态度是那样寓意深刻:他们对生活的意见总是背道而驰越行越远,很容易地预言了他们的婚姻在我12岁时便彻底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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