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值得珍惜的忧伤和绝望】 忧伤绝望的照片

　　我不觉得李海鹏的文字有多么神乎其神，但就在视力范围内，这部小说的文字和立意在中国作家里算是上乘了，你说里面有一种纯净无杂质的美也行，总之比那些陈词滥调的所谓体验生活后冒充底层和凌空蹈虚、假装高雅洋气的文字正经多了。
　　
　　在人世中，总有一些事关美好的东西，跟实际意义扯不上半点关系。它们孤立于尘世，这孤立又是傲立，与之搭配的环境经常是寒冷的雪中，或者绝境、忐忑、无助之类的。至少看上去，你要为这种美好付出一些不那么美好的代价。
　　《晚来寂静》里描写了这样一种稀罕的东西，它在大多数人身上难以见到，至少在人身上停留的时间不会那么久，但它的纯净之美绝对是这世上值得珍惜的玩意。一个人有一个忧伤绝望而孤立的青年时期一点都不意外，意外的是他从娘胎里就如此，他更是将如此反社会的内心延绵到了中年。主人公“夏冲”无论做什么都将这种迷人的气质散发出来，他打架、逃学、恋爱、旅行、闹腾……气质这玩意儿就像中心思想一样萦绕在他浑身上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夏冲”已经可以步入经典文学人物的行列，为一位如此忧伤而优雅的人树碑立传不是别人没做过，比如尼克?霍恩比在《失恋排行榜》里写的“洛?弗莱明”，那是一位充满了英伦浪漫骑士风度的忧伤男人，他和这位北方重工业城市“圆石城”（其实大家都知道小说里没明说的故事发生地就是沈阳）绅士“夏冲”一样，在别人眼里可能难免有几分做作，但狭隘的眼光总掩盖不了他们身上天才的光芒和迷人的气质。
　　尽管“夏冲”对世事绝望得几乎不尽如人意，与父亲关系淡漠，与恋人无疾而终，还有他排斥几乎所有他身边的人，要做一个社会学意义上的独身男人，但他并不是什么反人类的角色，他身上存在着一种人情味，只不过这种人情是需要被他事先认可的那种。比如对姥姥，对入狱的中学同学，对患病的弟弟，他并非是那种虚伪的貌似深表同情的面孔，而是充盈着一种只有高尚人类才有的情义。要我说，现在大多数中国人搞混的就是这两件事，我们更愿意去为跟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的事轻易落泪、张扬、愤怒，瞬间即忘，丢在脑后，在等待下次同样廉价的同情之前不影响他们歌舞升平，泛滥的同情心已经成为这个时代最轻浮的表情之一，过多的表情只是暴露孱弱而非深入内心的感情体现；而对自己身边的完全称得上赋予你生命的那些人，却时常表现出奇怪的冷漠和淡然，比犬儒更多一份功利心的冷漠，这种正在蔓延的“冷”也许正在改变中国人的某个细小的基因，许多年后也许只有人类学者才会发现它出自哪个悲剧般的时代。
　　孤单冷漠的人，并非不会动容的人，动容不仅仅是“夏冲”在贯穿他生命的二三十年里无数次哭哭啼啼，更是他的心胸里始终都有一种叩问天地、审视自身的力量。不知道李海鹏是不是在下笔前就想好要将他写成一位中国罕见的绅士型人物，反正在这部以“夏冲”为唯一主角的小说，他从一开始就像一名绅士一样踱着步子、礼貌地冒犯或者欣赏。冒犯和欣赏都不一定发自真心，这跟真不真诚无关，只是这过程里有一种天然的优雅。
　　叩问天地的真善美，投入情怀地去为之感动，如今这种常常被视作苍白的叩问已经少人问起（甚至可以说，它本来就不是多数人需要掌握的玩意儿，你不能把世人皆想成巴黎街头的青年），一切变成了犬儒或者愤青，“你要认真了便输了”这样的警世厚黑学无耻地一次次被证明是千真万确的，谁还会痴痴追问“意义何在”呢？不合时宜的情绪成了这个时代的一种异端，“夏冲”从成长初期就开始一点点被这种眼光视为异端。尽管它轻柔飘逸不具备攻击性，但还是承载着时代的有效真相。
　　我不觉得李海鹏的文字有多么神乎其神，但就在视力范围内，这部小说的文字和立意在中国作家里算是上乘了，你说里面有一种纯净无杂质的美也行，总之比那些陈词滥调的所谓体验生活后冒充底层和凌空蹈虚、假装高雅洋气的文字正经多了。“正经”对文学来说是份儿基本材料，不存在褒贬。只是有些不具备它的人，看起来又著作等身、功名成就，就让人难免想批评。
　　那些恶狠狠对《晚来寂静》这本既天然去华丽又灵性频现的小说展开批评的人，也是我不能理解的，《晚来寂静》是那种一眼望过去就知道什么路数什么质量什么趣味的东西，只有审美趣味不同，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好与不好，你不能将《包法利夫人》当成唯一标准去衡量《寒冬夜行人》，然后就得出一个卡尔维诺不会写小说的荒谬结论。《晚来寂静》显然是有水准的作品，放置在当代华语文学里突显出其一身的优雅来一点不意外，为了骂而骂的人完全找错了对象。
　　《晚来寂静》不是这个粗鄙时代里华语文学的净水器，它最多只能是一桶灌装的纯净水，就这么一本，喝完就没了，它起不到任何教化过滤作用。所以除了“我手写我心”之外，李海鹏帮助不了这个时代以及身处时代之下的人们，这本《晚来寂静》也只能像“夏冲”一样被更多的人漠视，他的天才和优雅气度只能给少数人花痴般迷恋一瞬间，给更少数人心心相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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