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代表”机场发飙记

　　11月30日晚上9时30分，山东临沂机场。偌大的广场上停留着两三辆出租车，晚上惟一一趟来自广州的航班因大雾晚点，大多出租车司机因为等不及而回了家。候机大厅更是空空荡荡，安检门紧闭，为数不多的值班人员据说外出吃饭了。记者身处在这个冷清的机场，丝毫感觉不出这里曾发生过什么大事。

　　而在三天前比这更晚一点的时候，曾有一行10人，手持刀械，分乘几辆汽车，砸开安检门，冲至停机坪，将一名空中警察从飞机上拖下暴打一顿，然后扬长而去。因为一个特殊乘客的特殊行为，山东临沂机场——这个每天仅有两个航班的小机场，突然在国内民航界闻名。

　　挥舞拳头的中年男子

　　11月27日晚上9时55分，从广州飞来的SC4672航班徐徐降落在临沂机场。山东航空公司的这架中型飞机上，共载有大约110名旅客，他们当中约有40人在此中途下机，然后飞机载着剩下的旅客，继续飞抵青岛。

　　在此之前的飞机广播中说：请在临沂下机的乘客提前准备好机票，以备检票。据机组人员介绍，为了避免青岛乘客误下飞机，一直以来他们都有这样一个例行的手续。

　　将身旁的临沂旅客让出后，坐在后排的青岛富豪汽车销售公司总经理康军打了个盹。按照正常情况，去广州参加公司年会的他再有半小时便可回到青岛，身心疲惫的他盼着回去美美地睡上一觉。

　　然而，康军很快被前面一阵嘈杂声惊醒。他先是听到一个中年男子的骂声，接下来便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与此同时，身旁等候排队下机的乘客队伍也开始骚动起来。康军起身，看到了那名骂人的中年男子———他对这个人印象深刻。“登机时他就在我前面，我(从他身上)闻到了酒味。”

　　尖叫的是飞机乘务长黄晓萍。她在与这位不愿出示机票的乘客交涉时，遭到对方辱骂。她随即要求对方“说话文明点”。结果，她被对方猛地推搡了一下胸部。

　　空警张强目击了黄晓萍被打的这一幕。张强当时坐在1排D座，而中年男子坐2排C座，张说他看得很清楚。

　　眼见事态恶化，张强立即过去制止，称对方违反了保卫条例。据康军介绍，当时张强身穿制服，胸前挂着工作牌，他的身份应该很容易被辨认出。

　　张强说，他还没来得及出示证件，便当胸挨了中年男子一拳。随即，两人开始扭打在一起。最后，在一名准备下机的临沂当地民警的协助下，张强将中年男子制服，并用机上备用的手铐将其与自己铐在一起。

　　“我注意到，他(张强)是先铐住自己，然后才把那男的铐住的。”康军回忆说。

　　从查票吵架到乘务长被打再到中年男子及其随从被制服，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10分钟。据康军介绍，在这个过程当中，他清楚地听到中年男子高喊：“我是人大代表……”然而，在当时的气氛下，这句话显然起了反作用，“人大代表就可以无法无天了？”有乘客这样高声质问。

　　事后证实，这名中年男子是著名劳模、全国人大代表王廷江。王是临沂市罗庄区罗庄镇沈泉庄人，1989年，他把自己价值420万元的白瓷厂交给村集体，从此一举成名。

　　据临沂当地一位公务员介绍，王廷江任董事长的华盛集团目前实有资产10亿左右，职工一万人，是临沂市最重要的利税大户，该集团还拥有着一家新加坡上市的公司。

　　他们喊他“王书记”

　　目前仍在青岛东部医院住院的张强当时并不知道自己铐的是谁。事实上，一直到29日接受记者采访时，他还不太清楚对方的身份。“在制服他的时候，我们就与机场地面公安联系。”张强说。按照惯例，飞机上发生治安事件，那么当事人将被及时交给机场公安人员处理，以免影响航班继续飞行。

　　据张强介绍，机场派出所一位徐姓所长和两名值班民警到达。此时大概是晚10时40分左右。王的一名随从及被扣的手机被转给了地面公安人员。然而，据张强介绍，与他铐在一起的王廷江不知为何并没有被带走，场面一下子僵持下来。在这个过程中张强发现，机场民警竟然与被自己铐起来的人认识。“我听到他们喊他‘王书记’。”

　　在冲突发生的过程当中，康军注意到，王身旁一个人曾拿出手机与外界联络。

　　僵持的场面维持大约10分钟，落座后的康军第二次听到空姐的尖叫。

　　“哎呀，他们冲过来了，乘客们，快帮忙拉上乘客梯。”康军听到空姐这样高呼。

　　然而已经来不及。一分钟不到，一行队伍冲了过来，登上客梯车，闯入机舱，将张强开始往下拉。康军事后从拍下的照片上数了一下，闯进机场的正好有十人。

　　“当时的场面像一场拉锯战。他们往下拉我，乘客们拉住我不让我下。”张强说。但是，“他们讲，谁拉就打谁。有的乘客不得不撒了手。”

　　后排的康军想冲到前面，然而舱门被拥向前的旅客阻塞。他眼看着张强被拖到了地面，同时一名空姐哭喊着倒下。

　　被拖下飞机的张强本能地护住了头，他感觉到各种硬物砸向自己，神智很快不再清楚。

　　“我现在还纳闷，他们是怎么打开手铐的。”张强事后回忆说，“因为我身上并没有钥匙。”据张强介绍，为了保证旅行安全，空中警察都会配备手铐，但通用的钥匙则保存在机杨公安人员处。

　　殴打过程进行了大约3分钟。张强的裤子甚至也被脱下。

　　康军先是拨打了110，对方称“知道了”，便挂断了电话。然后他接着拨打临沂市政府公开电话，同样发现早有人打过电话。

　　据康军回忆，张强被打过程中没有一名地面安全人员干预，一辆没有开灯的警车停在离事发地点大约200米处。

　　10分钟之后，一辆救护车赶到。有人征求他的意见是否上车，张强摇头：我死也要死在青岛。

　　康军事后听中途从临沂登机的旅客讲，这伙人是用灭火器砸开安检玻璃，打倒阻拦的一男一女两名机场工作人员后闯入机场的。对于这个细节，记者未能从临沂机场方面得到证实。不过，临沂机场办公室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承认，安检门的玻璃确实被打碎了一块。

　　行凶者走后，一名出于义愤的乘客写下了事件经过，数十名乘客在上面签名作证。据了解，这份名单由机组人员交给了山东航空公司。

　　晚11时50分，打人者离开之后，SC4672号航班载着惊魂未定的旅客飞向青岛。而按正常情况，他们早在一个小时以前便该抵达青岛机场了。飞机起飞后不久，接到通报的临沂市委一位主管政法的副书记赶到了机场，并通过机场塔台与机组人员取得了联系。

　　事发之后

　　记者调查发现，临沂机场“11·27”事件发生过后，多数当事人皆缄口不言。11月29日，记者拨通事件重要当事者之一、SC4672航班乘务长黄晓萍的电话，黄表示不愿再回忆当时的情况：“我只能说，网上的报道都是真实的。”

　　而同样目睹此事的该航班机长姜洪波同样表示，因为警方已就事件进行调查，他作为机组人员不便多谈。在得知记者将赴临沂调查此事时，他特意嘱咐“注意安全”。12月1日，当记者再次拨通被打空警张强的手机时，发现接听的是山航公司陪床的一名员工，他建议记者直接与公司联系，不必再找张强。

　　不过，山东航空集团总裁贾复文在11月30日接受记者采访时，对于上述机场暴力事件的真实性表示了认可，并透露公司11月29日已就事件上报国家民航总局，民航总局已经于30日派出调查组，奔赴临沂调查此事。另据了解，山东省委调查组11月30日已经抵达临沂。

　　有山航知情人士称，王廷江在山航飞机上打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一年多前当时的乘务长李延清也遭遇过类似对待。这样的说法得到了多名山航乘务人员的确认。因为李延清业已离开山航，记者未能从李延清本人处予以核实。

　　临沂机场的工作人员几乎无一例外地回避此事。记者能接触到的所有工作人员皆称当时并不值班，不知道情况。上文那位没有透露姓名的机场办公室工作人员称，他接到无数记者打来的电话，这已经“严重影响”了机场的正常工作。这位工作人员透露，与目前国内机场的情况一样，临沂机场受民航部门及当地政府等多重管理。机场运营理论上是自收自支，但由于亏损，当地政府每年要拿出大约100万予以补贴。

　　这位工作人员对机上发生的事称“不清楚”，至于闯机场事件本身，“性质应该说是恶劣的”，“不过说实话就砸了块玻璃而已”，“我们采取了措施”，“这是突发事件，你没法控制，就像‘9·11’”。

　　紧张的气氛甚至波及临沂机场的出租车司机。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司机称，星期六(事发当日)星期天大家议论了两天，到了星期一却再没人提这个事了。

　　这位司机证实11月27日确实发生了闯机场的事。当时机场外大约停了20辆警车。“当时王廷江的车就停在这儿。”他指认着一块空地说。

　　据了解，王廷江乘坐的是一辆车号为鲁Q00022的奔驰车。许多临沂当地人对这辆车都很熟悉。该出租车司机介绍，这辆车早在当晚9点钟就停在机场门口接王廷江。结果大概过了一小时，又陆续来了几辆车，下来十来个“带家伙”的人。再接下来，大量的警车就赶过来了。

　　当时协助张强将王廷江“制服”的是临沂市某县的公安民警。一名出租司机当晚拉了两位从该航班上下机的乘客，从他们口中知道王廷江被铐起来了。据这位出租车司机介绍，其中一名乘客曾对他说，如果需要，他会回来作证的。

　　11月30日晚，记者拨通王廷江的电话当时，这位全国人大代表、著名劳模声音充满了疲惫。他拒绝了与记者见面的要求，称“现在上面的联合调查组正在临沂调查，我不方便在这个时候作表态，相信组织会给出一个公正的结果”。他还说，许多话到了必要时候会有个交代。在此之前，王廷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否认自己打了乘务人员，但承认属下进机场后把铐他的空警“揍了一顿”。

　　冲突背后的“积怨”？

　　临沂市旅游局一局长认为，王廷江的行为是临沂旅客与山航多年积怨的结果。

　　齐鲁晚报一位记者在获悉此事后，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吃惊，他告诉记者，山航飞机与临沂方面一直不睦，多有摩擦发生。

　　临沂市有官员甚至用“沂蒙汉子”来形容王廷江的此举，他认为山航一直以来歧视临沂旅客，称“王廷江替大家出了口气”。

　　临沂市是全国第三大批发市场，每年成交额高达三四百亿，流动人口达到30万人，尤其是与广东经济联系频繁，往来客商也比较多。但机票价格较高的问题一直为当地旅客诟病。

　　该局长告诉记者，临沂机场自2001年受当地政府委托，交与山航经营以来，机票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其中以飞往广州的航班机票价格最为离谱。他说，青岛距离广州的路途远于临沂距离广州的路途，但从临沂出发的机票价格足足高于青岛三四百元。

　　基于这样的情况，许多旅客宁愿选择在青岛与广州间往返，再转三个小时的车程到临沂。一度也有部分旅客为了省钱，虽然购买了广州至青岛的机票，但在飞机停经临沂机场时，要求下机。

　　知情人士透露，早在两年前，王廷江就因为机票价格与山航方面发生过冲突。当时的情形是王从广州买的回青岛的机票，但飞机在停经临沂时，王要求在临沂下飞机，被乘务人员拒绝，继而引发冲突。

　　事件发生后，临沂坊间议论纷纷，有一位曾经搭乘过该航班的旅客认为，乘务人员的冷硬态度和不当的处理方式也是激化冲突的原因之一。他对山航方面在临沂机场不仅要求查阅登机牌，也要查阅机票的行为提出了质疑。对于山航方面强调的诸如“为保证乘客安全，防止错下飞机”的解释和规定，他认为真正的猫腻是机票价格的原因，因为山航担心乘客买广州—青岛的机票登机而在临沂下机，节约300元钱，而招致旅客的报怨和争执。

　　记者11月30日晚与山航集团总裁贾复文取得联系，核实山航在临沂机场垄断经营引发当地不满情绪的问题时，贾情绪忽然变得异常激动，并予以断然否定，他语气急促地解释道：“当年临沂机场没有航线愿意到这来，是地方政府委托山航代为经营的，直到现在每年还亏损两三百万。”至于飞机价格高，他认为像临沂这样的支线，比较冷，票价高也在情理之中，况且并没有超过民航总局的有关规定。

　　他说，山航从来没有搞过垄断，而是一直鼓励所有的公司到临沂机场，只是有的航空公司怕上座率低，目前还不愿意安排航班。

　　中国民航管理干部学院的一位专家指出，委托经营最大的坏处就是容易导致一家独大，继而抬高票价，不利于乘客。

　　但这位专家也指出，不管原因如何，冲击机场和殴打空警都是违法的，应该受到严肃处理。

　　民航安全凸显隐忧

　　联系至半月之前，两个男孩轻易混过昆明机场安检设施，(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扒爬飞机，最终导致一死一伤的惨剧，此次“王廷江冲击机场”事件，再度令民航安全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民航的安全检查为什么如此脆弱？”

　　国家民航总局公安局办公室薛主任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指出，如果将殴打乘务员和空警的行为归于个人素质问题，民航总局更加关注的是，其公司下属居然能开着三辆轿车越过重重警戒设施，打破安检门，直闯机场，并强登飞机，“这是对航空安全的严重挑衅”。

　　薛主任说，民航总局已经就目前临沂机场的围栏、保安、警戒设施的状况进行调查，是否存在安全隐患目前还不好定论。他强调，如果是肇事者肆意恶性冲击，此事不刹，后果将不堪设想。

　　毋庸置疑的是，此次事件已经给民航安全敲响了警钟，薛主任坦陈，民航总局相关领导已经对临沂一类的地方小机场的安全保障产生了担忧。他说：“目前全国大大小小机场100多个，国际机场、干线机场、支线机场档次不一，经营状况也参差不齐，虽然民航总局在机场安全设施保卫等方面提出了相当高的标准，但囿于经营状况，是否都已经履行到位，是否存在投机取巧，令人担忧。”

　　中国民航管理干部学院董乃清教授指出，“对于民航而言，什么标准都可以降，独独安全保障标准不能降，这是共识。”

　　据一位现场乘客回忆，事发当时，地面保安人员根本无法控制局面，而在十余名肇事者长驱直入冲过安检门并将空警打倒后，两名自称“市局”的警察才赶至现场。

　　董乃清教授指出，近年来随着机场进行属地化管理转轨，机场治安归地方公安部门管理，而飞机上的安全依然由民航公司管理，这种天上、地下安全的各自为政，某种程度上容易出现安全漏洞和衔接不畅的局面。

　　截至12月1日上午，事发三天后，国家民航总局公安局还未收到当地公安部门就此事的调查回复。薛主任告诉记者，目前的各地机场安全由地方保障，按照案件属地管辖原则，该次事件应由临沂地方负责调查取证，“考虑到肇事者在当地的影响力，以及地方公安部门可能遭遇的阻力”，11月30日当天，民航总局空警大队勤务处杜小光处长、政治部唐芙蓉主任已经赶赴临沂，在探望受伤空警张强的同时，督促地方尽快处理此事。

　　(本文涉及乘客均为化名)

　　王廷江简介

　　男，汉族，1951年10月出生，山东临沂市人，初中学历。现任临沂市罗庄区罗庄镇党委副书记、沈泉庄党委书记、华盛江泉集团董事长。1989年，他把自己的家业———价值420万元的白瓷厂和180万元的资金献给了村集体，并带领全村干部群众把贫穷落后的沈泉庄村建成远近闻名的富裕村。王廷江也从一个普通的农民，成长为一名全国知名的乡镇企业家、全国劳动模范、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被誉为“新时期农村艰苦创业的带头人”。（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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