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瀚：交易社会的政治伦理——读《硬球》

　　千百年来，政治伦理一直集赞美与哀毁一身，可能是观念最混乱的一个思想、实践领域，马基雅维里的名著《君主论》在后世的遭遇就很能说明问题。新华出版社最新出版的译著《硬球——政治是这样玩的》，作者克里斯•马修斯，是一个亲眼目睹过华盛顿政客们几十年兴衰沉浮的人，他继承了马基雅维里传统，并且超越了马基雅维里，这本书内容宏富，蕴含深邃，故事生动，读来有味，是一部优秀的的政治伦理学和政治心理学教材，同时也可作社交指南。

　　马基雅维里是西方政治学的一个分水岭，他预示了一个时代的开始，但不可否认的是《君主论》还残留了公民社会产生之前政治上的许多黑心术，至今为人诟病。李宗吾先生的厚黑学是中国历史与现实政治生活的真实写照，而马修斯的表达却与他们有很大差别。在《硬球》中，作者用无数真实生动的例子表达出的不是厚黑学，而是厚而不黑的厚学。华盛顿政客们那种百折不挠的追求权力、为了说服和挤垮对手而研究他人的性格、经历、生活特征以及行为偏好、精神气质、社会关系，从而对症下药，有的放矢地展开自己的行动；
他们为了获取选民的支持而研究人性的弱点，投其所好，争取选票。马修斯从这些具体生动的政治实践中总结出了一系列的政治伦理，例如政治家要有乡土意识，要忠诚于自己的党派，要懂得从自己的支持者那里索取而不仅仅是给予，要学会与敌人虚以委蛇，甚至与他们保持远比朋友更为密切的联系，政治家要学会迎击敌人而不是逃避攻击，要学会为自己设计独特的形象，并且不能在原则性的问题上翻船。政治行为可以说是现代交易社会中，交易的极致状态，这与前现代以农业为主要社会基础的社会大相径庭，相应的，在伦理价值观方面，现代社会与古代社会所奉行的不完全相同，现代交易社会导致的一系列问题中，必然包含着与交易相关的新规则的产生与定型，政治伦理也许是被冷落得最久的一个领域，与此相关的规则一直没有得到有效整理和总结，因此不可避免地存在混乱和迷茫。为此，本书正是一件填补空白之事。作者通过大量或成功或失败的政治实例，深刻地揭示了现代交易社会的政治伦理特征是：一切政治行为都是交易，上述种种政治伦理和技巧的唯一目的，就是在政治中获得自己的一杯羹。而在这种多重博弈之中，社会、政客各得其所，产生一个多赢效果。政治家不妨皮厚腹空，我们甚至可以说现代政治权谋就是厚脸擂台赛，但是因为有法律的约束，政治家们在苦练厚脸功时，不能又练黑心术。现代政治权谋术与古代政治权谋术的主要区别在于，前者只能是厚学，而后者则厚黑双修。

　　在政治伦理方面之所以出现这种变迁，其原因在于现代法治对任何人的平等约束力，并不放政治家一马。当年德国的伟大思想家马克斯•韦伯率先提出政治伦理有信念伦理和责任伦理之分，昭示了政治家、政治行为是否道德的衡量标准，最终要落实到其行为的后果上，而不在于其初始的蓝图是否美好、或者目的是否正当，这就为政客们的厚脸功提供了起码的理论前提。

　　正如本书作者说的，书中介绍的种种政治技巧，很难说是“正当行为”，我想这恐怕就是人们为这个自己生活其间、逃无可逃的交易社会必须支付的伦理成本。也正如作者指出的，这本书中介绍的技巧也不仅仅只适用于政治领域，同时也适用所有生存领域，这话一点也不夸张，因为畸形是现代社会的一个本质特征，由交易构成的现代生活，商业伦理弥漫到所有领域，人们无往而不在交易之中，古典社会的田园诗风情虽然被流连于“五里一徘徊”之间，但也只留下一两句人们未必留意的挽诗。于是，一切行为都被交易地看待，道德也不例外，道德脱离了道德自身，而成为交易的附庸——畸形社会必然孕育畸形道德，这也是中外同一的命运。

　　公元前638年，宋楚发生泓水之战，楚军未做好准备，宋襄公不肯乘人之危，宋军因此大败。但是，宋襄公并不后悔，他认为即使战争也应该遵循军礼，而且“君子不伤已经受伤的人，不捉拿白发老人。古代的战争不借用险要地势伏击。我不向尚未列队的军队进攻。” 臣子子鱼对此说法颇不以为然，后人对宋襄公此事毁誉多有，誉之者许其仁义，毁之者苛以愚谬，毛泽东甚至恶谥以蠢猪式的仁义。这起历史事件，真实地反映了一个社会诸方面均处于新旧交替之际，旧规沦丧，新则未生的时候，人们应当如何选择新政治伦理的问题。今日中国正处于类似的转型中，《硬球》在中国大陆的出版当是正逢其时的好事，相信它对中国未来政治伦理的形成必将产生深远影响。

　　2003/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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