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暮色难寻 草木难寻

发布时间:2020-03-06 来源: 散文精选 点击:

  某种意义上,没有人真正看过一朵花。   ――乔治亚•奥基夫      住海淀时,最常去的是北京动物园和香山植物园。   迷恋动物园,因为它帮我确认了一件事,它反复地、一遍遍向我证实:生命是丰富的,物种是多样的……否则,我直怀疑世上只剩下人了。
  在这座庞大的动物收容站,我遍访那些完全不同于己的生物,那些传说中的异类,打探其故乡、家族、数量,聆听其身世、命运和生涯故事……
  不错,动物园即收容站,或者说拘留所,但我是来探监的,不是来观赏的,我是以亲友身份来的。这样说有点矫情,但我确实这么想。每每注视笼子里的对方,那么瑰丽的皮毛、那么精致的斑纹、那么神奇的习性、那么伟岸或袖珍的形体……我都自惭形秽、羞愧难当。我觉得人类配不上它们,配不上如此丰美灿烂的生灵,不配与之为伍。
  逛香山,则为消焦灼、蓄元气,更为避世。躲开车马鼎沸的聒噪、巍楼悍厦的逼视,远离骨骼与骨骼的撞击、欲望与欲望的火拼、脏口与脏口的对骂……草木乃最安静、最富美德的生物,也是肉体最伟大的保姆:献花容以悦目、果茎以充腹、氧气以呼吸、林荫以蔽日,还承接人之垃圾和秽物……没有草木,我们真是一秒也活不成。
  香山植物园,除山风浩荡、野趣丰饶、地气充沛外,它还有个好处:人寡。再多的人撒到如此大的林子里,也成了丛中蚂蚱,被稀释了。
  人寡,则幽,则清,则定。
  不过,颇为尴尬的是,面对妖娆花木,我竟无法叫出对方的名字。
  成千上万的她们,我所识者寥寥无几。爱慕,却不知称呼;惊艳,却无从指认。甚至无法转述她们的美,炫耀我的眼福。
  现代人熟记的人名多不胜举,尤其是演艺明星,所识草木却可怜之极。过了几天,收到朋友一赠书:《野花图鉴》,每次看到“全草入药”几个字,我都肃然起敬。该书几乎每条注释中,皆见“全草入药”四字。
  草木深深,福佑其中;花果累累,生之有养。
  我想,若有一日,自己被发配荒野,携一卷《本草纲目》,也就能活下去,芥命无忧了。
  若再奢侈一点,容我多带一本书,该是什么呢?无疑是它了。
  在我眼里,《诗经》乃性灵之书、自然之书、童话之书,更是精神明亮之书。《诗经》伟大在哪儿呢?夫子看得透:“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思无邪”,即纯洁、烂漫,即清澈、雅正。作为教书匠,夫子总不忘唠叨,续了串大道理:“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最后,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对小儿说:“多识鸟兽草木之名。”
  这是我极欣赏的一句话,也是酷爱《诗经》的一大隐由。
  它确乎是一部生物百科全书。陆机著《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对《诗经》里的物类作了详解,计草本80种、木本34种、鸟类23种、兽类9种、鱼类10种、虫类18种,共动植物175种。而据台湾学者潘富俊统计,《诗经》藏有草木160种,比陆机多出近半百。
  感谢这些草木鸟兽吧,感谢这部险几绝版的大自然吧。
  很大程度上,我们所谓“热爱生活”、“热爱世界”的依据,即在其中。
  张爱玲读《诗经》,很为里面的情爱男女“怎么这样容易就见着了”而欢欣,兴奋得脸通红。胡兰成则解释:“直见性命,所以无隔。”
  不愧为情事大师,一语道破。《诗经》里的美丽欢爱,正因人之心性和大自然息息相通,人之情思和旷野一样率真、赤裸。天光明澈,心如镜水,无泥沙拖累,无城府之深,故彼此认出、相互照见即简易得多、笔直得多。哪像今人这般诡秘周折?
  什么叫“天地作合”?
  《诗经》里慢慢找。懂得天地,方懂男女。
  多闻草木少识人。草木润性,尘沸乱心。在这个信息爆炸和绿色稀疏的年代,即便“少识”,业已识多;即便“多闻”,亦然寡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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