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质疑的城中村改造“奇迹”] 城中村改造被禁止

　　作为河南省洛阳市确定的“城中村”改造的重点工程，嵩县城关镇北店街村的拆迁改造，一直受到多方重视与推崇。 　　《河南日报》农村版2009年11月24日的一篇报道《嵩县城关镇：和谐拆迁暖民心》中说：“该镇仅用了3个多月的时间，168户拆迁户全部拆除完毕，实现了‘零上访’、‘零事故’，和谐拆迁使嵩县城关镇城中村改造创造了一个奇迹。 ”
　　不过，在今年10月，城关镇及周边乡镇五六十位村民因为不满城中村改造再次集体进京上访，揭开了这个“奇迹”背后的秘密。
　　在县城扩张的步伐中，城关镇因为地处县政府所在地，成为了“城中村改造”的首选和重点推进对象。“城关镇”是一个很有历史特点的地名，是我国历来对县政府所在地的通称。仅在洛阳市，就有9个县城都保留有“城关镇”的地名。这个地名一般代表着地理位置在所有乡镇中最接近城区，而且经济水平相对比较发达。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给“城关镇”所带来的利益博弈和拉锯可能比其他地区更为强烈，形成了农村征地改造中的“城关镇现象”。不仅嵩县，在全国许多地方如火如荼的城市扩张中，“城关镇现象”此起彼伏地上演。这其中，县城的合理化扩张如何实现？低价套地如何防范？失地农民如何保障？村集体如何作为而不至成为敛财的工具？“城关镇现象”背后潜伏着农村征地和拆迁改造中的种种隐忧。
　　
　　扩张和失地
　　嵩县城关镇北店街村有3000多口人，分为12个村民小组，原有2500亩左右耕地。不过，现在整个村的所有村民手里都没有一分田地，失去土地的原因是县城的扩张和改造。
　　“要想富，先修路”，这是一句广为人知的发展谚语，近十年来嵩县发展的起点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一条道路――洛栾快速通道。
　　嵩县地属洛阳，位于豫西伏牛山区，素有“九山半岭半分川”之称，是河南省的农业大县，也是扶贫开发重点县。一直以来，由洛阳至南部山区只有一条旧公路，建成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弯多、坡陡、路况差。洛栾快速通道于2003年贯通后，到南部的栾川县只需两个小时，不仅打通了南部的交通，也给沿途许多县城带来了发展机遇。
　　以洛栾快速通道的贯通为契机，2003年以来，为拉大城市框架，嵩县县委、县政府决定实施县城扩建，对县城分两期进行开发建设，其中一期为老城区，二期为北店街村和何村乡瑶北坡区域，将北店街村纳入到县城新区开发建设范围。
　　现在，站在嵩县城关镇北店街村的地域上，已经丝毫看不到传统农村的模样。洛栾快速通道从村中穿过，公路两旁是成片的楼房和小区，商贸兴隆，生活便利。在外人看来，这里已经完全和县城融为一体，很难区分哪里是城，哪里是村。北店街村村民宋建才指着县城建设西路周边的大片楼房说，这些土地原本都是他们村里的耕地。
　　对于征收农村土地转为国有建设用地，我国《土地管理法》规定必须经市级以上政府批准用地规划并办理农用地专用审批手续。为了保护耕地，法律特别规定征收基本农田、基本农田以外的耕地超过三十五公顷和其他土地超过七十公顷的必须由国务院批准。
　　嵩县县委宣传部在给《民生周刊》的书面回复中表示，县城扩建征地由县政府统一征用，有县城扩建规划图，相关手续齐全。不过，骗取用地审批的说法在很多村民中流传：为了拿到用地审批，北店街村村支书田三红等部分村干部，将两千多亩水浇良田，用铲除数米土壤、填入沙石的手法，变为所谓“荒地”、“荒滩”。在记者的采访中，许多村民的讲述都印证了这一说法。
　　法律规定，征地方案确定后应当公告，并听取被征地的农村集体经济组织和村民的意见。不过，据村民们介绍，在征地过程中，村委从未开过群众大会，没有听取过群众意见。有不同意见的村组干部，就会被以开会为名关进村委会院内直至深夜，逼迫其签字同意卖地后才放人回家。
　　当时征地的具体情形和是否取得合法的农用地专用审批手续，现在已经很难进行详尽的追踪。可以确定的事实是，从2003年起的三年左右时间内，北店街村原有的2500亩左右耕地被陆续全部征完。同时，村集体留有45亩土地用于建设村办企业：凯顺大酒店和北大步行街（商业街），其余土地则全部用于商业房地产开发。
　　据嵩县城关镇党委书记王智朋介绍，所有征地都是按当时的相关标准进行补偿，以每亩3万元的价格从村集体征收。他坦承，征收上来的土地以每亩18-23万元不等的价格拍卖给开发商进行商业开发，收益归县财政。
　　对于北店街村土地征用补偿款的发放和使用，嵩县县委宣传部表示，一部分由村委按地分给村民组，一部分由政府部门直接发给村民组，由村民组发给群众。不过，许多村民向记者肯定地表示，他们只听说过每亩3万元的征地价格，却从未领过一分钱，所有的补偿款都被村集体用于建设北大步行街了。
　　土地被征之后，村民们失去了主要的生活来源。宋建才原本是村里的一名村民小组组长，据他介绍，村里共有12个小组，每个小组原有大约200亩土地，主要种植玉米、麦子和蔬菜，一年两季，每亩产量在千斤左右。失去土地之后，现在他们每人每月只能领到10斤面粉作为生活补偿。同时，作为村办企业的北大步行街从门面房收益中拿出一部分向村民们“分红”，每人每月增加15斤面粉。许多村民认为现在的补偿方式很不公平，为了维持生计，他们大都在县城或外地打工。
　　凯顺大酒店是北店街村的另一个村办企业，也是整个嵩县唯一的三星级酒店。有资料显示，2007年凯顺大酒店建成营业之后，使村集体收入由原来的80万元立刻增至近200万元。据嵩县城关镇党委书记王智朋介绍，北店街村去年收入突破了1千万元，整个村集体资产达到了七八千万元。
　　按常理来说，步行街和酒店的营业收入应该是村里的重要收入来源，理应作为村务公开的重要内容。对此，嵩县县委宣传部称，村委的财务由镇财政所管理，由村务监督委员会监督，村里每月的收支情况，由村务监督委员会审查签章后，于每月5日在村务公开栏内公示，接受村民监督。不过，仍然有村民反映，村两委的账目从未向村民公开过，村民们更是无从知晓这些项目的收益如何、村里的家底到底有多少。
　　
　　纠结的改造
　　因为自家刚刚盖好、一天未住的新房被拆，72岁的王小亭已经是第二次来北京上访了。
　　王小亭的丈夫李金有已经77岁了，曾在解放战争中参加过著名的徐州会战，他在战斗中双腿负伤退伍，解放后从事地方工作，1992年在县人大常委会离休。
　　李家共有12口人，因为原有的三间老屋难以容身，李金有决定拿出所有积蓄，再向亲友借贷，共筹集资金40余万元，请洛阳市规划建设设计研究院在老宅基地上设计了一座防6.0级地震的四层小楼，总面积548.17平方米，2009年3月装修完工。
　　不过，新居落成的喜悦还没过多久，李家老小却因为房屋被拆而备受折磨。2009年7月8日，“北店街城中村改造指挥部”通过了北店街城中村改造实施方案。北店街城中村改造是2009年嵩县十大重点工程之一，县镇分别成立了拆迁改造工作指挥部，由县主要领导亲自坐阵指挥。此次改造涉及北店街村1―5组的宅基地，面积37.35亩，共涉及168户。李金有老人一家的宅基地正处于被拆迁范围内。
　　为了保住自己刚刚建起来的新房，李金有老人拒绝签署“城中村改造分配明白卡”。据李金有女儿李卡茵介绍，在拆迁受阻之后，改造指挥部负责人、城关镇纪委书记王建武联合县里涉及拆迁工作的18个部门，勒令李金有在县城工作的子女和亲友停职，每天到指挥部报到，威胁说，如果不能做通老人的工作，就将这些子女和亲友开除公职。
　　对此，城关镇党委书记王智朋的解释是，村里大部分群众都对拆迁表示支持和配合，只有二三十户村民因为拆迁补偿要求过高拒绝拆迁。一些村民不让干部进门，甚至将工作人员推出家门，白天躲避见不到人。无奈，他们只能上报县委、县政府，通过这些拆迁户在嵩县各部门工作的亲朋好友来做工作，但不存在“开除公职”一说。
　　据王小亭老人介绍，最终代替他们签署“城中村改造分配明白卡”的大儿子受到了全家人的指责。在巨大的压力下，大儿子在指挥部门前放声大哭，女儿李卡茵也因气愤选择服毒自尽，因抢救及时保住一命。在重重打击下，李金有老人心脏病发作住院。就在李金有和女儿双双住院的20多天里，他倾其所有、刚刚盖好的新房被拆，化为瓦砾废墟。
　　对于此次拆迁工作，县委宣传部在与城关镇和北店街村干部联合调查之后给《民生周刊》的回复是，“全部是自愿拆迁，和谐拆迁，不存在强行拆迁。”
　　然而，据村民反映和记者调查，真正的搬迁进程充满波折和斗争。
　　2009年6月下旬，村两委把在村办企业内工作的不同意拆迁的董长喜、李桂星、刘苹果等人开除；把张下娃、邓兰英的低保照顾取消。7月14日，村民到村里反映意见，与村干部发生争吵。据村民介绍，村支书田三红、镇纪检书记王建武等带领公安干警数十名对群众进行压制，镇纪检书记王建武出拳打伤女村民贾便芹。7月15日，改造指挥部对位于被拆迁范围内、有着数百年历史的“于伯恭故居”进行破坏，扒掉了古建筑西山墙的兽脊，令人用挖掘机猛撞房体，将房屋多处震裂。7月20日，改造指挥部在气温高达四十度的情况下，强行对村民停水、停电，并强拆多处房屋。
　　拆迁引发的矛盾因为村民赵广地的死被推向高潮。2009年10月3日，52岁的村民赵广地被县公安局工作人员带到凯顺大酒店，深夜才回到家里。一夜未眠的他，第二天清早大喊胸口疼痛，随后立即被家人送往医院。嵩县医院病历显示，被送往医院时，赵广地“全身发凉、面色发灰、全身大汗、四肢冰凉”。在抢救50分钟后，赵广地被医院宣布死亡，死因是急性心肌梗死。当地村民对赵广地的评价是“能说会写”，他在生前留下了大量关于个别干部“倒卖北店街耕地、公然破坏文物、打击陷害群众”的举报材料。
　　因为房屋被拆，许多村民只能四处投靠亲友，或者在周边空地上搭建临时住宅，也有不少村民租住在附近楼房又闷又热的车库里。村民和改造指挥部的矛盾不断激化，许多村民想到了进京上访。
　　谢铁玲是上访次数最多的一个，今年以来，她共进京上访三次。这个49岁的妇女，在耕地被征收、住房被拆之后，只能靠在工地上给人做饭或打扫卫生谋生，家中的三个孩子也因为没有地方住，纷纷外出打工，常年不能回家。跟记者说起这些，谢铁玲忍不住又抹起眼泪，旁边的一些村民也跟着啜泣。
　　她们的第二次进京上访是在今年3月，72岁的王小亭和80岁的邓兰英也加入了上访队伍。不过，她们很快就被当地政府派去的人员送回了嵩县。邓兰英老人想起这事儿，还是感觉很伤心，“从北京送回嵩县一天一夜的时间，他们没有给我喝过一口水、也没有吃过一口饭。”
　　
　　不公的补偿
　　168户村民的房屋在2009年10月30日全部拆迁完毕。2009年12月8日，北店街城中村改造开工奠基典礼举行。
　　北店街村的拆迁改造被县、市两级领导赋予重要意义。代县长李大伟在讲话中认为，北店街城中村改造标志着嵩县城市建设又上了一个新台阶，提升了嵩县的整体形象。这与洛阳市县城改造计划相一致。为加快城乡一体化进程，洛阳市于2008年出台了《洛阳市县城建设改造方案》，明确提出力争用３年时间基本完成城中村改造任务，需完成拆迁面积412万多平方米，建设面积近930万平方米，各项投资总额达93亿元。
　　城关镇党委书记王智朋向记者强调，对于北店街村“城中村改造”工作，城关镇党委、镇政府确立了“政府‘零受益’，群众自拆、自建、自享，确保群众利益最大化”的原则。
　　对于“自拆、自建、自享”的理解，王智朋认为，这正是城中村改造出于为群众利益考虑而设计的模式创新。具体方式是：所有的土地拆迁完毕之后，并不把它征为国有建设用地，而是继续保留集体所有权。同时，为了让日后建设的房屋能拥有“大产权”，他们选择了一家“天宇房地产开发公司”作为名义上的开发单位，给这家公司支付120万元的管理费之后，所有的开发和销售业务都与它无关，实际上的开发实体仍然是“北店街城中村改造指挥部”。这样一来，既解决了将来房屋销售的合法性问题，又实现了城市村改造的“自拆、自建、自享”。
　　不过，李金有、王小亭一家和许多其他村民并不认可现在的拆迁方案，对于补偿方案的反对是其中的最主要原因。根据《北店街城中村改造实施方案》，李金有老人的四层小楼被拆后，能够得到1套高层房（18层的电梯楼房）、3套多层房（7层不带电梯的楼房）和100平米的门市房。四套120平米左右的房屋加上100平米左右的门市房，共计580平米左右。
　　但李金有一家认为，这种补偿方式并不公平，应该按宅基地和地上房屋分别进行补偿。按照他们自己的计算方式，原有的半亩宅基地就该补偿160平米的门市房和两套高层房，至于540平米的地上房屋面积，则应该按照现在每平米1700元左右的商品房市场价用现金方式补偿。他们所理解“自拆、自建、自享”应该是自己自愿拆迁，由自己联合周边邻居，在拿到合理的拆迁补偿后，按照自己的方案在原有宅基地上建房。这样的设想，显然与《北店街城中村改造实施方案》产生了明显的分歧。
　　据了解，北店街城中村改造工程计划总投资1.5亿元，总建筑面积达12.7万平方米，设计为高层七栋，多层七栋，可居住居民748户。其中，一期工程包括三栋高层，三栋多层，主要是群众安置性房屋。自2010年4月28日招标工作结束之后，预计工程建设期限为650天。
　　城关镇政府和北店街城中村改造指挥部原本希望在2012春节前使785名群众能住进新房，不过，因为大批村民的不断上访和抵制，工程能否如期完工尚存疑问，作为嵩县2009年十大重点工程之一的城中村改造工作能否顺利推进，也仍然面临各种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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