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齐平：民主的“相对论”

　　民主确实是复杂的，好比是奢侈品，得具备相当条件才能享受。民主绝对价值的实现与确保，在一定程度上视乎一个国家或地区相关条件的成熟与否。

　　美国人又庆祝他们一年一度的国庆了。从1776年独立至今，两百多年来，美国似乎从未像今天一样，在其综合国力与其综合形象之间，出现如此巨大的反差。

　　美国国力的反差与反思

　　一方面，美国以经济力量为后盾，以军事力量为外延的国势与国威，目前已臻于巅峰。南征北讨，无往不利，耀武扬威，宇内独尊。但另一方面，布什政府罔顾联合国和国际舆论的反对，悍然违背联合国宪章和国际法，发动伊拉克战争于前；
没有发现大杀伤力武器，没法证实萨达姆与基地组织有关，更没法证明有迫在眉睫的威胁于中；
接着仓惶遁走，交还给一个伊拉克非民选的临时政府\"有限\"的主权，却大言不惭，对阿拉伯国家奢谈\"民主\"于后。整个过程，使得美国的国家形象，在国际间受到了相当的质疑与反讽，甚至认为美国的言行，充满了虚假与伪善。

　　借用美国哈佛大学教授约瑟夫·奈提出的观点，美国的\"硬实力\"具有绝对的优势，无可置疑，但美国的\"软实力\"却与硬实力不相匹配。

　　约瑟夫·奈在他的新书《软实力：世界政治中的制胜之道》中指出，军事实力是硬实力，美国硬实力有绝对优势。但硬实力不代表一切。美国在处理恐怖主义或许多国际问题方面常常需要别人的帮助。而别人是否肯合作，\"取决于美国有多大的吸引力\"，这里的吸引力就是\"软实力\"，大致包括了：政治制度的吸引、价值观的认同、文化的感染、领导人及国民形象的魅力与亲和力等。约瑟夫·奈对以切尼、拉姆斯菲尔德和沃尔福威茨为代表的以崇尚武力的新保守主义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认为他们自恃武力而为所欲为是十足的傲慢，他们完全忽略并未能理解\"软实力\"的重要。约瑟夫·奈给\"软实力\"下了一个定义：\"通过吸引别人而不是强制他们，来达到你想达到的目的的能力。

　　约瑟夫·奈的观点在中国的政治哲学中并不新颖，与软实力及硬实力相当的概念其实就是\"王道\"与\"霸道\"。美国人不识中国文化，但却能从其困境中悟出一番道理，诚所谓\"困而知之\"了，不失为是一个有反省能力的国家。

　　问题是，学者的反省不等于是所有国民的反省。在软实力与硬实力之外，美国更该反省的是：为什幺发动伊拉克战争，这个现在看来相当有问题的决定（美国最近的民调也显示：质疑对伊动武者超过了肯定者），当初却得到国会的背书及美国公众高度的支持？

　　剑桥大学的海尔佩与卡托研究所的克拉克在他们的新书《美国单干：新保守派和全球秩序》中点评得好：美国之所以走到外交政策灾难的边缘，原因之一是公民的无知。这是民主的一个关键性弱点。

　　民主的条件

　　谈到民主，美国自认，国际也公认，美国应该是全世界民主最成熟的国家之一了。这是因为美国基本上具备了五个实施民主绝不可缺的条件：人民素质；
法治文化；
舆论开放；
政党竞争；
司法独立。五个缺一不可，其中人民素质最为重要。其内涵包括了诚信、纪律、守公私分际、有反省能力、具包容风度等。总的说来，美国这些方面的条件不但齐备，且堪称优质。但为什幺海尔佩与克拉克却指称问题出在公民的无知呢？

　　一般美国公民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的培育，对于市场经济、公民社会及民主政治都具备了娴熟的知识，对于关键到每一个个人利益的各种公共政策，也都有理解与判断能力，所以美国从中央到地方的选举，不同政党与候选人的政见诉求都是十分精彩的政策辩论。就此而言，美国公民的素质是优异的。但另一方面，在这些\"国内知识\"之外，一般美国人对国际社会及事务的了解是相对贫乏的，也缺乏兴趣，拿护照出国的人仅占全体美国人的8%。就此而言，海尔佩及克拉克有关\"公民的无知\"的批评并非无的放矢。布什政府的攻伊决策攸关复杂的国际形势、国际利益与国际伦理，但这样的政策就在一群基本上对此朦胧无知的公民中做出了决定，岂非盲人骑瞎马。美国民主政治堪称全球最优，竟也出现如此严重的偏差，民主岂可不慎乎？

　　民主的相对论

　　民主政治实施必须具备五个条件，缺一不可，这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是绝对的。但四海之内，未必所有国家或地区都同时具备这五个条件，那幺，是否凡不能具备所有这五个条件的国家或地区都不该推动民主政治呢？这是一个既有趣而又严肃的问题。

　　不妨先就华人地区作一比较，就可以知道各地区之间存在着多大的差异。

　　先看台湾。五个条件中第一个公民素质不差，堪称中上，但法治文化明显不足，民间固无论矣，连政府都经常知法违法，\"舆论开放\"及\"政党竞争\"这两个条件基本上具备了，惟政府对舆论仍时有干预。最差的是司法独立，缺乏普遍的公信力。以这样的条件，却照搬全套式的美国民主，虽说仍取得了某些成果，但代价无疑很大。

　　次看新加坡。五个条件中，两个优，一个可，另两个却不足。优的是人民素质与法治文化，可的是司法独立，不足的是舆论开放与政党竞争。新加坡似乎并不羡慕美国式的民主，选择了有新加坡特色的政治发展，在多数人民理解与支持下的此等模式，只要能实现尽可能多的价值，如安全、效率、公平，或许亦不失为是一个阶段性的选择。新加坡的挑战是如何随着时移势易而能与时俱进。

　　香港，可能出乎不少人意料之外，是少有的、基本上五个条件都具备的地区：人民素质优、法治文化备、舆论有开放、政党有竞争、司法能独立。坦白说，香港未能有机会实验一种更大幅度的民主改革，对香港是遗憾，对整个中国也未尝不是一种遗憾。

　　至于中国大陆，由于幅员广，各地发展程度不一，不宜一概而论，但与其它地区或国家比较，应该说，五个条件或许都有相当改善进步的空间。也因此，许多人得出了大陆民主化应谨慎之，宁左勿右的较保守结论。这样的论点能否成立，并无绝对的判断标准，应该说，须视乎其它方面的发展形势而定，这也是民主相对论的另一重要内涵。所谓其它方面的发展形势指的特别是市场经济。

民主的绝对价值与相对价值

　　很多人论民主的价值，重点放在自由与人权之上，这应无可争议。当然，如前所云，此等绝对价值的实现与确保，在一定程度上视乎一个国家或地区相关五个条件的成熟与否。

　　其实，在绝对价值之外，民主政治还有其相对价值，或许更值得重视。相对价值是什幺？是一种\"工具\"！应该说，民主政治是市场经济发展必须与之配套的不可或缺的工具。

　　就理论而言，市场经济的运作必然涉及到利益的分配，而大凡利益的分配必触及各方的矛盾甚至冲突，那幺，如何来调和矛盾与化解冲突呢？这就需要一套运行有效的民主机制了。所以说民主政治是市场经济发展必要的配套，它不仅是一个单纯的价值而已，它更是一种工具。

　　就实际而言，以当前中国大陆的经济发展而言，相关例子，俯拾即得。

　　一、宏观调控。宏观调控是为了给经济降温；
经济为何需要降温，因为过热；
为何过热，因为投资过多；
投资为何过多，原因不少，但核心原因是地方政府投资过多；
地方政府又何以投资过多，众曰是为了形象，为了政绩。于是先提出科学发展观，从发展观念上进行纠正，再进行宏观调控，从行政作为上加以约制，最后，再就审计上加以审查揭露，可谓多管齐下，务求地方政府不得越位与错位。其实，在一般所谓的民主国家，这一切都不必如此费心，只要在行政部门之外，再有一个能真正发挥制衡作用的民意（立法）部门及开放舆论监督就可以了。此即为民主政治的工具意义。

　　二、如提振内需。近六七年来，大陆经济当局一直致力于提振内需，相关政策如金融政策（利率调降）与财政政策（发行国债）几乎已用到尽致，但出口占GDP的比重却不降反升，从20%上下提升到30%左右，必须承认，效果不彰。原因何在？其中之一是社会分配贫富差距过大，以致社会平均消费倾向提升不易。再问社会分配贫富差距又为何与时俱增？答案或许是在市场经济改革过程中，相对疏忽了能保障社会公平的社会政策。再问为何有这样的疏忽？答案可能就是政治结构了。在现行的政治结构中，弱势地区、弱势族群的代表明显在比例上偏低。结论是，针对此等问题进行的民主改革，不仅有其社会政策的意义，更有其常为一般忽略的经济政策的意义。再说一遍，民主政治是市场经济配套不可或缺的工具。

　　三、如行政许可。7月1日开始实施《行政许可法》，备受各界关注，咸认为是中国经济改革向市场经济又迈开了一大步。

　　《行政许可法》简单说，就是政府自我削权，对以往无所不在的\"审批\"权加以约制，其目的在于减少政府越位、缺位、错位的现象，改进重事前审批、轻事后监管的弊病，又可提升效率，精简机构，更重要的是将权力与金钱脱钩，将权力与责任挂钩。相信《行政许可法》的实施有利于\"小政府、大市场\"或\"小政府、大社会\"的理想进一步落实。但是，也要提问一句，此等源自于行政部门自我革新的努力固然十分可取，可是谁能保证充分落实，一定有效呢？从机制而言，只有针对行政部门建立制衡监督的制度设计，才能对效率与公平提供最终的保障。

　　结论：民主之路的选择

　　民主确实是复杂的，好比是奢侈品，得具备相当条件才能享受，连美国这样高度成熟的民主化国家都不免因某些条件的欠缺，在国家发展方向上出现重大偏误，如何能不谨慎面对？另一方面，民主显然又是必需的，不仅仅是因为它的价值意义，更重要的是因为它的工具意义--它是市场经济发展与之配套的不可或缺的工具。因此，对中国而言，如何在此等民主的相对论中，默察形势，为自己做出最好的定位、选择与策略，显然是一个无可回避的挑战，甚至是中国能否和平崛起的关键。无论如何，作为第一步，可以而且应该积极建立法治社会，通过法治及教育，大力提高人民素质。

　　来源:凤凰周刊2004年第21期（总15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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