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文初:“50年”VS.“30年”——“历史的贫困”之二

发布时间:2020-06-16 来源: 散文精选 点击:

  

  很长时间没看电视了,包括报纸,自从有了这互联网之后。不过,电视有时还是一种必要的摆设,比如一个居家的客厅,作为一个不可或缺的家具,一个填补辽阔空间与令人尴尬谈话间隙(那也是一种辽阔无际的空洞啊)与人情空白的神奇机器。从咱们这些“无名”之徒角度说,电视,也许该是一个现代人类无法离开的古老玩具,一坨像填补身体空洞一样填补心灵空洞的硅胶,一罐子在城市坚硬水泥与狭窄空间还能安慰的心灵鸡汤……哦夥,就此打住。反正很长时间没看了,也就不必计较这些事情,计较的该是那些生命中一半时间耗费在魔盒中的人,尽管他们早已丧失了计较的意愿。

  其实我想说的,只是一件小事而已。在去年春节前的某一日,到某一位不太熟悉的同事家小坐,谈一些不太自然的话题。这样的主客对坐,那本来就辽阔的客厅自然会显得更加辽阔无边,以至于荒凉。时间在尴尬中总是特别漫长,似乎有意作弄。而空间也总是合谋者,将时间一再拉长、压扁,平铺在茶几之上,在主客之间。于是四目不敢相对,呼吸不敢相接,话题,在这城市的舒适起卧间,在这万家灯火的城市间,也就神奇的曲里拐角,山道弯弯了。

  好在还有电视,架在主客之间。好在还有另一个声音,哦,不不,另外许多声音,夹在我们的对谈中,于是这场主客对谈就获得了“形式”上的完结,至于那内容呢?还能记得的,现在想来,似乎就只有那另一个声音,和那另外许许多多声音说的事了。

  说的是《庐山之恋》,电影史上的“共和国第一吻”,改革开放三十年的一个里程碑。那段时间,主流媒体正在“热播”三十年的话题,铺天盖地的。

  坐在客厅那魔盒中参与我们谈话的,是《庐山之恋》的男女主角。回忆的是拍戏的当时情景。赢得满堂彩的,是那场接吻的激情戏。回忆者挺投入的,观众们更投入。回忆者说到拍那场亭中接吻戏,从导演到小工都感觉气氛严重,女主角在亭中等待,满脸冷汗,而亭外的男主角,紧张得甚至连脚都软了……导演只得“下军令”,下政治任务,才将这场现在看来只好算幼儿园里的激情戏拍完,然后是送审、公演,然后是轰动,一炮走红。而小亭中的接吻镜头,于是成了共和国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

  据说,轰动的就是那个“接吻戏”。观众们在银幕上,骤然目睹一对男女拥抱亲吻,立时“耳热面赤”,转过头去,不敢直面这样的“火爆镜头”。而电影界的评论却为这镜头注入了更多的“思想”:人性的回复、思想的解放、人的解放、纯情的弘扬,美与生命的颂扬等等……当然,在共和国电影史上,这是“破题儿第一遭”,作为“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成就之一,宁不当乎?!

  于是我们相对大笑,且为“三十年”编导们的智慧惊叹了一分钟。然后我们趁这样的开怀互相告别,在最佳状态中结束了谈话。然后我步入北京冷冽的寒风,开始我每日的散步者的遐思。

  从客厅进入城市,从城市进入郊外的荒野,刚才的大笑开怀,被冷风一吹,就变成了冰一样的悲哀,一种“黑色幽默”。

  “耳热面赤”,一个描述生理反应的词汇!

  是的,“耳热面赤”。国人是多么纯洁,纯洁得近乎忘记了人身乃血肉之躯,被七情六欲所统治。纯洁得终于意识到了男女之爱原来是这么回事,亲吻与拥抱,竟然可以使得这资产阶级的的皮囊与无产阶级的有着相同的感觉;
纯洁得恋爱也得组织批准,并以革命的方式结婚生子,生育无产阶级的接班人,并以革命的方式,禁止资产阶级的身体养育资产阶级的接班人!在今天的人看来,这三十年前的“纯洁”,或许几于憨且迂吧,他们在阳光下拥抱自己的爱人和情人,亲吻自己的恋人与别人的恋人,袒露自己的真的或假的耸立且肿胀的胸脯,欣赏自己或他人嫩白的或古铜色的肌肤,挽着异性的或同性的朋友或性伙伴的臂膀,在共和国的天空下幸福且快乐的游走,发出一种动物般的自由的呻吟。哦,多么美妙的时代,多么自由的国土。啊,多么神奇的进步,多么伟大的变化,令人热泪盈眶的巨大成就啊,这三十年!(不过还得要有一滴真的热泪,从人的胸膛中流出,而不是人造的水晶制品,超市高价出售的那种工艺品)

  魔盒中的三十年,大约只适合客厅这样的空间,而城市之外的世界,那北国冷风控制着的冰天雪地(啊,即无冰又无雪的冰天雪地),时间大约是另一种计算法,五十年、七十年、九十年,或者,一万年、十万年吧。空间的封闭其实也是时间的封闭,人类的拥挤其实也是心灵的窒息。大约记忆总需要另一种氛围,越长的追溯需要越宏大的时空架构。在这样的天荒地老的冬日夜幕中,我才忽的起了悲哀。我面对的是另一种计时法,一种不适合客厅中小魔盒的计时法,五十年的追忆。

  也是在三十年叙事漫天蔽野的时候,在“非主流”媒体上,在“一个中国”之中的另一种制度下的思想界,一部书引起了巨大关注,《墓碑》!一座墓碑!千万数座墓碑,有名的无名的,有形的无形的墓碑堆积成的《墓碑》,以一千一百页的巨大篇幅,在“一个中国”的另一个世界里流传。在新华社高级编辑杨继绳的时间框架里,这是对“五十年”的追溯。五十年前,1958年,共和国史上掀起的一场高烧,将大半个中国的森林化为钢渣,化为灰烬;
这场高烧的温度,如果真的以“历史”为衡温计的话,那它的计数,就必须动用人类历史上的最高峰“共产主义”来计量。事实也确实如此,全中国人民都在“跑步走进”这个人类历史上的最后纪元,这个人类历史上的最高阶段。也许,那些身体孱弱者、那些思想落伍者、那些以肉做灵魂者、那些拒接承认“最高”者,以及更多的无知氓氓,无法承受这样的高烧,于是成为共和国的灰烬——3500万至4000万的共和国公民们,就在这高烧中化为灰烬,与他们那腐烂在地里作为肥料与泥土的粮食一起(还有那887亿斤国库存量,当然,那是要出口去喂养我们国际友人的猪,以换取他们对我们圣地韶山的朝拜);
与他们那从土法炼钢炉中清除出来的坚硬如钢的钢渣一起;
与他们那拆下的门板、窗棂、笼箱,打破的铁锅、饭鼎,收缴的菜刀、斧头一起,化为乌有……

  历史后退到五十年前,自1957年开始,共和国历史上,那位将世界视作“小小泥丸”的伟大人物,在反右运动的惊涛骇浪中,开始将视线转向农村,一片“社会主义的广阔天地”。1957年,毛泽东提出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我赞成迅即由中央发一个指示,向全体农村人口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教育,批判党内的右倾机会主义思想,批判某些干部的本位主义思想,批判富裕中农的资产阶级思想和个人主义思想,打击地富的反革命行为。其中的主要锋芒是向着动摇的富裕中农,对他们的资产阶级思想进行一次说理斗争。”(毛泽东:《一九五七年的夏季形势》)在这位领袖的估计中,“在全国总人口中,大概有百分之十的人,是不赞成或反对社会主义的。……六亿人口中的百分之十是多少呢?是六千万人。这个数目不小,不要把它小看了。”是啊,六千万人口都是“反对社会主义”,这力量还能小吗?他们“如果组织起来,手里有了枪,那是个很大的军队”。这位数学成绩从来不及格的领袖就是这样估计自己的人民的。于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就在社会主义农村铺天盖地掀起了高潮,如同1957年在知识分子中掀起的反右运动一样。1958年,历史如果还有记忆,将永远铭记五十年前的这场无声灾难。

  这场无声的劫难究竟有多大规模?三十年的叙事自然不会涉及,而官方史学往往一笔带过。但五十年的历史叙事无法回避这样的民族浩劫。学者丁抒认为,在1957年—1958年间,大约划了一百一十万各类右派,六十万反社会主义分子,十万“右派言论”引致的各色“分子”,共计“一百八十万”(《五十年后重评“反右”: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命运》)。但显然,这样的估计没有涉及到农村,比如四川农村、中小学中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一场“摇篮惨案”(黄一龙语)。

  这便是《五八劫》一书揭示的历史,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一场有组织有领导的对未成年人的政治迫害,它直接间接导致若干幼小生命的终结,更夺走了成千上万孩子至少二十年宝贵的生命,其性质正如对摇篮中的婴儿实行集体谋杀”;
它“处心积虑,撒饵下套,一个政府对自己治下的小孩子下毒手,把他们扼杀在摇篮里”。

  自1958年1月26日开始,四川省委直接领导开展了这场对中学生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以“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方式,“引导”孩子们袒露自己的思想,并“对于放出来的反动言论或反社会主义分子,要在学生中当作典型思想认真地加以批判,并列为操行评语内容,作为这个学生升学、就业审查的内容”。运动按学生的言论表现划分“立场反动”、“立场动摇”等成分,明确定性四类为“敌我矛盾”,对他们进行变相劳改与限制使用。当年四川全省高中毕业生不到一万人,而被变相劳改与限制使用的就达3200人!三分之一的学生沦为政治贱民,有的还只有13岁!(参见钱理群《中国特色的“五七体制”》,《随笔》2008年第6期)

  还有更多的劫难,被封存在铁皮柜中,在那“侯门深深深似海”的各部委的机密档案中,永不能见天日。还有更多的灵魂得不到安慰,被共和国自己的历史轻轻抹掉,如同宏伟蓝图中的一丝灰迹。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随着时间的流失而流逝,在人类的记忆中将永远没有他们的声音。尽管,这个国家的历史是那样的深厚,那些历史学家们的金边眼镜是那样的铮亮,摄像机的巨大景深似乎纤毫毕现。每一个纪念日,每一个稍微重大的历史事件,我们都以全民动员的欢乐追溯缅怀,十年辉煌,二十年成就,三十年的伟大改革。哦,是的,三十年,我们不正是处在三十年的时间里,感受到一个伟大时代的到来吗?三十年,一个奇迹,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中国崛起的时代!但——

  “三十年”是不记得他们的,因为他们是五十年前的历史。

  “三十年”的纪念不属于他们,他们只是共和国的孤魂野鬼。

  “三十年”的宏大交响乐中不会有他们的声音,因为他们早已发不出声音,在共和国的土地上。

  在主流媒体中,在合法的思想界与合适的话语中,我们听见的只有“30年”的叙事,看见的也只有30年的宏大纪念活动,参与的也只是三十年的庆典,每个人都脸色红润,心情激动,回顾了再回顾着这三十年的激情与豪迈,哦,那永恒的三十年!涨破历史口袋的三十年!笼罩一切的三十年!时间开始了,一个新时代的完成……

  “三十年”的历史叙事,于是成为一场新的思想改造,封锁记忆、毁灭记忆、强化记忆……一种“伪历史”, 一种哈维尔所称的“伪历史”:

  历史被伪历史所取代,被依次发生的周年纪念、代表大会、庆祝活动、群众性体育活动所取代,被某种人为的活动所取代——并不是一些不同的角色互相遭遇、有着一个开放性结局的戏剧,而是一个真理和权力的核心代理人其单向度的、明白的、可预见的自我喻示(和自我庆祝)。

  好在这片土地是这样的宽广且深厚,在边缘,那另一种制度下;
在地下,那另一群思想者的视野里;
在虚拟的空间,那技术所创造的新的共和国领土,尽管还有同样的眼睛在注视者,但毕竟,五十年的记忆还能生存,五十年前的孤魂与冤魂,有了托灵之所,有了他们的神社与庙宇。(如果这个世界的动乱乃厉鬼作祟,那就只有祈禳才能抚慰这些怨灵。对于人类而言,冤魂与幽灵是无法逃脱的,唯一的作为不是忘记与逃避,乃是祭奠与安抚。)

  在这“伪历史”之外,在民间、地下与边缘,在那些自由思想家们的话语中,我们听到了对三十年的反思,另一种声音,被压制的从而显得暗哑却清亮的思想。听到了三十年之外的叙述,一个突破三十年框架的框架,一个能容纳三十年框架的框架,一个三十年不能忘却的记忆背景。同时,这也是一个历史自己的叙事模式,它不依赖权力的保障与保护,封锁与宣扬,它凭借着历史自身的魅力,赢得自己的读者。

  也许,在共和国的某一片区域内与某一段时间内,三十年叙事有它自身的价值,尽管这价值同样需要反思。尽管,从纯历史学的视野看,五十年叙事,或者任何一种时间框架,都只是历史叙事的一个操作性框架而已,一个脚手架,永远是临时的,它无法作为历史本身的构造而建立。尽管,民间的、非主流的声音也是一种对记忆与时间的争夺,一种话语权力的争夺,但只有当时间本身成为历史叙事的对象,成为叙事者之合法的争夺时,只有当时间本身成为一个自由场域,而非国有化,在这时间的自由场域中,各种力量、各种声音可以自由进入、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的场域,历史,才会是真的历史,人类自身所创造并选择的历史,而非囚笼。历史才可能是生动鲜活且开放的,而非苍白干硬与贫困。

  历史总是被人类写过了又重写,时间也是可以隔断了并割断,记忆总是可以压抑且改造,强化或消亡,人类大约就是在这样的折腾反复中前行。健忘,乃是人类得以前行的必要,但也正因为健忘,我们才有了记忆控制与思想改造,才有了记忆控制与思想改造的成功,才有了记忆控制与思想改造成功的喜悦与喜悦之后的继续,才有了继续之后的制度化与非制度化的建构,才有了这建构之后的司空见惯潜移默化习非成是,才有了我们的现在与现状。或者说,才有了我们与我们的时代,一个狄更斯《双城记》开篇所描述过的时代;
一个《中国人在纽约》片头中所奉献的地域;
一个充满繁荣却苍白贫瘠、充满机运却总属于他人的时代;
一个只有嬉戏却无欢乐,只有欢乐却无幸福的时代;
一个现实膨胀且挤占了过去与未来、物欲横流充盈了灵魂与肉体的时代;
一个历史贫困的时代。

  面对这样的时代精神,我们要做的与能做的,只有一条,那就是——

  活着,并记住!

  

  2009年3月4日整理

  燕山脚 居庸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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