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独山子

发布时间:2018-06-30 来源: 散文精选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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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鹏把两根钎子在桌上交叉,摆成个“十”字。钢钎本是用来串羊肉串的。木制带花纹的把手,常年累月沁了油,有些发亮。钎子的细尖挑着一团用过的餐巾纸,皱成一小朵白花。
  关鹏指着这个油腻的“十字架”,跟身边的于兰讲,“你看,这就是我们目前的状况。”他难得这么严肃,他总是不够严肃。
  于兰发现,从关鹏的角度看过去,这只不过是一个“叉”——代表错误。而于兰眼中的“十字架”,又该代表什么呢?她对这套宗教的理论了解不多。但如果那真的管用,她倒是很愿意在胸前画几个十字,以便让那个上帝改变一下他们眼下的状况。
  他们刚刚在这家新疆餐馆各自吃光了一份拌面和五个羊肉串。这里只有新疆餐馆,各式各样的新疆餐馆。他们没费心思就选了一家,其实是没什么选择。饱腹到底给于兰带来一种平安的幻觉。
  于兰就听关鹏比划着说,“这是我们现在在的这条国道,这是另一条国道。两条国道交叉。你看,也就是说,我们有四个方向,但是现在,三个方向都不能通过了,剩下的一个,哦?”
  “剩下的一个,就是我们来的方向。”于兰接过关鹏的话。其实不用关鹏解释,于兰突然就明白了他所谓的“状况”。
  于兰之前没明白,他们在二十公里外的公路检查站的时候,等待的汽车都在那儿排长队。于兰以为不过是一次例行的道路检查。毕竟一路上,他们总被要求出示身份证件,有时还需要拿出驾驶证和行驶本。虽是广袤的新疆,但并不意味着可以随心所欲,事实是,刚好相反。但是这一次的检查,有些不一样。
  “昨晚下大雪,现在封路了。”警察站车边上告诉他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穿了过于厚重的大衣,在十月这样的时候,所有警察都显得高大到不可思议。他们还都戴着皮帽。不停地落在帽上的雪粒,好像在提醒着,是真的下雪了。
  “封路?”于兰问那个警察。
  当时,是于兰开车。车是租来的,停在检查站那座巨型大门一样的建筑下方。巨型“大门”上方,垂下一些晶莹的冰凌。于兰疑心那些冰凌随时都会掉下来,刺破车窗玻璃,再刺中她的眉心。如果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是不是能上报纸?该死的检查站是不是还得承担一点儿责任?于兰一点儿也不害怕这样死去,但如果换作她的母亲,那就不一样了,母亲肯定害怕极了。于兰从没见过比母亲更怕死的人,虽然母亲总是隔三五天就闹出一桩“我快死了”的事件来。
  那几束长长的冰凌,始终没掉下来。于兰将车停在路边,准备和关鹏商量此后的行程。
  “封路了。但是封多久呢?只要不再下雪了,是不是很快就可以通过了?”于兰说,更像在自语。
  关鹏摇头,说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他确实不知道。老天是不是还会来一场暴雪,就像昨晚一样,“你问我,我问谁?”
  “你估计呢?我估计应该快晴了。”于兰把头探出车窗,又想起还没拉手刹,于是她踩住脚刹的右脚只得努力往前伸,这姿势让她很不舒服。
  从天色上,于兰看不出什么迹象,那些薄薄的云似乎离她很近,但她不确定太阳的方向。太阳此刻会在任何一处云层后,但是太阳出现之前,没有人知道。
  “你应该问警察,不该问我。”关鹏把双臂在胸前交叉,这是代表防卫的姿势,而他在防卫什么呢?于兰想。昨晚那场意外降临的暴雪,倒是值得防卫的。可惜所有人都没为此做好准备,毕竟只是十月初,北京的秋天一如既往姗姗来迟。然而他们在新疆,为这次长久期待的旅行,才不得不提前遭遇降温和暴雪的气候。
  他们昨晚入住一家私人小旅馆。这镇上因为紧邻那拉提草原風景区,便有很多名称古怪的小旅馆,多数都有两三层楼高,可以看出刚装修过的痕迹,彩色瓷砖贴得任性,大体总是以“居”、“驿站”或者“屋”命名。他们住的那家,名为2022。于兰对这个数字好奇过,关鹏说也许因为那是一个年份。“也许老板的租约,会在2022年到期。”他猜测。于兰认为那未免太直白了——离现在还有六年,只有六年。而他们结婚也已经六年了。
  2022小旅馆的老板,今天早晨好心提醒他们:“昨晚的雪可不小呢,我们这儿,只要一下雪,旅馆就得关门停业。再开业,得等到明年春天,雪化的时候。”老板解释,“因为道路变得危险了,没多少人会到这里来的。你知道,独库公路——它有多美丽,也就有多危险。”
  “可是我们还不知道啊,”于兰回答,“因为我们还没有去过独库公路,大名鼎鼎的独库公路。”从独山子到库车,地图上看,并不远的一段距离,却因为翻越地势险要的天山,公路不得不曲折行进,最美的景致也繁衍于公路沿线。不过他们可能看不到了。
  老板安慰他们,说刚下雪,也许还能通过,也许还能见到不一样的雪景——那也是漂亮至极的。所以,他们踟蹰之后,到底还是退了房,接着上路。
  2022小旅馆所在的那拉提镇,离独库公路入口只有二十公里。倒是他们连日所见最美的二十公里。一夜大雪落在大地上,便被摊薄了。远处连绵的山脉,只被大雪涂白了山峰的一小块三角形,于是每座山看上去都像切好的披萨饼。积雪之下,黯黑的山体,泛着深浅不一的绿色花纹。近处蜿蜒的蓝色缎带般的河、河边不时现身的马匹与羊群,还有比羊群更近的行道树与红白条纹的路桩……错落有致,像那些裹在保鲜膜内的美餐,有种朦胧却闪亮的光彩。这让于兰感到轻松,毕竟昨天她的母亲打来电话后,她就一直不轻松。
  母亲的电话,从来都不是意外,是于兰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个很大的部分。她还怀疑自己对母亲的电话总会提前有预感。昨天就是。当时他们从伊犁往东行驶,想在天黑前赶到那拉提镇。于兰在途中瞥见窗外天山山脉从上而下的褶皱,觉得很像手风琴在弹奏中拉伸的风箱——风的呼啸,也许真是被山的褶皱奏响的。几乎立刻,某种预感便不期而至——这几天母亲怎么这么安静?
  现在想来,于兰明白,缘由在于她想到了手风琴——母亲的手风琴。如今那已是四分五裂的一架烂琴。如果从五层楼上落下来,任何东西都会四分五裂。上一次是手风琴,下一次四分五裂的会是母亲自己么?谁也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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