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崇义：探求旅游开发的新价值理念

　　叶文基于他的博士论文写成的《旅游规划的价值维度：民族文化与可持续旅游开发》,是旅游学高手的一部力作。它通过泸沽湖区典型个案的缜密研究，对旅游地生命周期理论及人文资源型旅游地的持续发展理论作出了开拓性的贡献。此书在理论框架、实证材料、研究方法、逻辑论证诸方面达到了博士学位论文的高标准，在理论和实证研究两个方面都作出了突出的学术贡献。此书在科学论证的学术规范方面一丝不苟，也堪为楷模。难怪美国一位研究中国旅游和文化发展的权威盛赞这是他所读到的中国学生所写的最好的一篇博士论文。作为导师，我为叶文的成就和他关心人类文化的情怀深感自豪。

　　叶文所要探讨的核心问题是如何理解和处理摩梭人的独特文化和泸沽湖区旅游业既相生生又相克的关系。保护独特文化和加速社区发展之间的矛盾，实际上是长期困扰整个人类的重大问题之一，在全球化日益加速的今天，胸有深厚人文关怀的全球学人都在积极探讨两全其美的答案。当来去匆匆或流连忘返的游客们尽情地领略旅游景点的自然风光或人文奇观，舒心释怀陶冶性情，可曾想到旅游界学人们殚思竭虑的困窘？

　　叶文研究选题颇有挑战性，因为旅游地生命周期理论已被广泛应用、泸沽湖区摩梭文化的研究也已有相当成就。在这样的课题上作出新的贡献，需要深厚的功力。叶文在彻底消化前人成果的基础上提出很有价值的问题、熟练地驾驭丰富的实证材料、综合多门相关学科的知识、层层深入地作出独到的论证和结论。

　　通过对摩梭人的文化和泸沽湖区旅游业发展这一典型案例的细致描述和分析，本书系统地理清了旅游地生命周期理论在实践中的问题所在，特别是原有旅游地生命周期理论本身在预测功能和调控功能方面的内在缺陷。接着，叶文依据泸沽湖区旅游地这一典型个案的丰富实证材料，研究了影响该旅游地生命周期的因子和该旅游地生命周期的调控机制，从而在一些重要方面弥补了旅游地生命周期理论的不足之处。

　　本书最精彩之处还在于最后部分。叶文在结合开发模式的选择进一步探讨了旅游开发的价值取向这一更高层次的问题。非主流族群文化和社会经济发展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封存非主流族群文化，便有可能完好无损地保护这种文化，象博物院里的艺术品受到保护一样，但是，这些族群也就因此而失去了享受很多现代文明成果的机会；
与此相反，如果使非主流族群全面融入主流文化。便可得到全面享受现代文明成果的机会，但是，那些独特的非主流族群文化可能就一去不复返了。面临这种两难选择，全球政学两界都有很多人认为此事无解。各种试图兼顾保护和发展的方案，在实践中的效果也不尽如人意。各国土著人无论是被不同程度地同化还是不同程度地固守原始生活，其生命经历都是失败多于成功。例如，在西方发达国家，美国印地安人和澳大利亚土著居民不幸的命运和进退失据的现状，依旧令诸多学人感到忧伤和无奈。发展生态旅游，包括自然生态旅游和人文社会生态旅游，似乎给人们指出了一条新的出路，就象是“山穷水覆疑无路、柳暗花明有一村”的境界那样引人入胜、令人神往。但是，在生态旅游中应怎样保护和发展旅游地的文化、保护和发展旅游地哪些文化等等问题，急待人们找到妥善的答案。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本书深入探讨泸沽湖区旅游开发的价值取向问题，意义重大。

　　叶文提出多元文化视野这一命题，所针对的是主流文化的霸权；
他所提出后现代思维向度，所针对的是现代化所蕴涵的整齐划一、千篇一律的主导性价值取向。人们早就厌倦整齐划一和千篇一律，因而强调丰富多彩、千姿百态的后现代价值取向，比较容易引起共鸣，虽然付诸实践并非易事。文化多元主义是最近十多年兴起的新思潮，还存在很多争议。文化多元主义有深厚的学理依据和迫切的现实效用。实际上，就象“上帝死了”这一说法所昭示的那样，现代世界在解咒以后就不再承认绝对的价值标准。而“价值客观性”失落之后，价值主观主义也就自然而然地应运而生。基于对自然人性的共性，现代人类文明认同个体尊严自由人权等基本的普世价值和民主法治等基本制度框架的普适性，但现代世界也维护人们在人生理想、宗教信仰等方面的自由，与文化多元主义在学理上是相通的。不同群族对人生理想、宗教信仰、语言文字和生活习俗所作的选择，理应受到承认或尊重（承认“存在的合理性”不等于尊重）。当然，我们又不能走向另一个极端，从文化多元主义走向文化相对主义，取消人类共同价值的任何标准，对任何文化在价值都等量齐观，甚至容忍或赞同那些明显违反人道、危害身心健康的恶习和陋俗。显然，我们既要强调多元价值，又要守护人类共同文明的价值底线，这需要非常丰富敏感的心灵和凌高蹈远的智慧。对摩梭人走婚文化的因应之道，就很富有挑战性。叶文特辟一章来探讨泸沽湖区旅游开发的价值取向问题，意义就在于此。

　　根据他多年从事旅游规划的丰富经验和知识，叶文对旅游开发的价值取向问题的探讨不仅停留于抽象的理论层面，而是扩展到具体操作层面。我们知道，口头上的价值认同与实际旅游开发常常会背道而驰。在实际的旅游开发中，人们会因为追求经济发展的工具性目标而将人文价值考虑置之脑后。且不说人们的过分贪婪随时都会对文化带来蹂躏，一旦人们将效率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急于求成，也会不经意地毁灭一些精美娇弱的瑰宝。叶文将旅游开发的价值取向和具体开发模式的选择结合起来论述，是非常有益的尝试。鉴于政府主导、市场（发展商及游客）主导、外来专家主导等等开发模式，往往都是外来力量越俎代庖。叶文特别强调“社区高度参与”的开发模式，这是保证落实文化多元主义的关键一环。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制衡强势主流文化对弱势文化或弱势群体的文化霸权。不过，落实这种的开发模式，还会涉及行业之外的问题，诸如进一步提高人们的文化修养,特别是的人们的环境意识、生态意识和可持续发展意识，建立人人平等、本地社区的充分自治、民主决策、广泛咨询、公开辩论等现代民主机制，等等。希望本书的出版能引起国人特别是有关部门的深思，共同去追求旅游开发中多方共赢的最高境界。

　　冯崇义

　　悉尼科技大学国际研究学院　

　　200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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