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如意

发布时间:2018-06-30 来源: 幽默笑话 点击:


  修缮大功告成的那一日,房东太太递给盛明手机,笑意盈盈,让他帮忙拍一条视频,展示一下他们夫妻斥巨资装潢的居所焕然一新的面貌。而后,房东太太就好将这段视频传回福建老家,分享给……谁谁谁谁,隔壁村的谁谁谁谁,常年嫉妒她、经年累月说她坏话的谁谁谁谁。于是,那几兆高清的、摇晃的、未经滤镜的视频很快就占据了房东太太和盛明的手机容量。夜里,盛明把这条视频转发给了女朋友茹意。他其实没有什么重要的意图,视频本来应该拍完就删掉的。虽然拍的是他所租住的居所,也是新的修缮、新的气象,但这一切本质上都与他无关。盛明当然可以将自己新的生活环境分享给熟悉的朋友(可他几乎没有),就像房东太太一样。他觉得刚录好的东西就删掉,不免有些可惜。盛明本来没有什么真正的生活可言,这段视频勉强能算是他生活的外观,是他问这个移民家庭借来的生活。更棒的是,在忍受了长达三个月的噪音之后,盛明终于得到了久违的安静,这令他喜悦。在视频是发给母亲还是发给茹意的抉择中,盛明犹豫了一下,选择了茹意。虽然这个选择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并不代表想念,也不代表孤寂。视频里甚至都没有他的存在,他是那个举着手机的人,好像他同样是博士论文《情感依恋与现代科技》的作者。他是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他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但并不存在于其中。他置身于这个巨大的隐喻里已经很多年了,他有时甚至会羡慕他的采访对象,因为他们反而是有生活的。他们的生活把盛明的生活给吃掉了。如今他的手机里只有受访者的“朋友圈”,没有朋友圈。所谓联结网络的电子产品,从一开始都带有好意“共享”的企图,故而“云”上垃圾满地(也可能充满秘密,但主要是垃圾满地)。
  茹意在上海的中学里当文学老师,她每天都听起来很忙。可再忙,每一天,她都会透过微信语音对盛明说点什么。听起来,她并不总是开心的,盛明多少知道原委,他选择出国读书就好像背负了一宗“原罪”。但两人已经很久没有提到这件要紧事了。隔着七个小时的时差,两个年轻人的爱意早被稀释得七零八落。什么重要的事都无法更重要。不重要的事,反而会因为语焉不详而显示出神秘的力量,令带有异域风情的矛盾徒生审美化的荒谬。
  比方盛明没有告诉茹意,昨天晚上他洗澡的时候偶然听到房东对太太说,你最好小心点“果个人”,当时他正在悉心处理粉红色的痔疮血,房间隔音不算太好,他听到了这一切。到伦敦以后,盛明开始有了隐疾,这也改变了他原来的生活习惯,甚至是他对世界的看法。盛明从未想到自己的学业会被一条身体上的“小尾巴”绊倒,没有想到亚马孙的大数据上会出现他从海外邮购的“马应龙”。他在知乎上频繁查阅痔疮手术难以忍受的痛楚,这在视觉体验上甚至令他有了恶魔般的快意。来自祖国的陌生人,用他写论文时努力想要戒掉的第一语言写出“没有在深夜染红过马桶的人,不足以谈人生”的格言,不费吹灰之力就沸腾了盛明的双眼。他觉得那个人超懂他(远胜过女朋友,虽然女朋友也挺好的)。
  到伦敦以后,一切仿佛都有了微妙的不同。盛明开始在上大号时顺便洗澡,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因为热了、累了、要睡了而洗澡。如果因为焦虑便秘,他就懒得洗澡。因为洗澡会令他想到痔疮。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隔墙听到一番最狼狈的评价,盛明苦笑一声,开了水。他知道,房东说的“果过人”就是他。盛明的广东话很烂,初到伦敦的时候一句都听不明。他当然没有准备,出国读书前还要学习广东话、福建话。房东说晚上做“牛腩”吃,他以为是“老狼”。“老狼老狼几点了”,他就想到上海的童年,又禁不住去看表。那块表,是茹意送他的生日礼物,在上海已经时髦成“街表”,在此地反而显得别致、落寞。时间一分一秒在盛明的手腕上流淌过去,好像女朋友平静又坚韧的怨艾。盛明知道了原来三年多来,房东并不那么信任他,反而是房东太太对他更亲热一些。这并不令人意外,却还是令他感到失落。因为昨天晚上,房东带着餐厅剩下的食材回家拿钢盆煮火锅吃,特地叫上了他和其他房客,围炉的时候,盛明感到久违的温暖。房东喝着喝着就唱起家乡的歌来,盛明觉得挺动容。
  “落手三只东度到岩三叫二五六筒……谁是大英雄!”
  盛明问房东太太这是什么歌,房东太太说,打雀,就是打麻雀,麻将啦。
  在收到視频的一分钟后,茹意回复:“这是什么呀?”盛明答:“房东太太和刚装修好的房子。”茹意问:“你还没搬家啊?”他答:“嗯。”这一天就算过去了。隔天醒来,盛明问:“厨房大吗?”茹意回答:“看得出来是花很多时间在厨房里的人呢。”盛明说:“我也想要大厨房。”这样,一天就又过去了。
  房东太太是福建人,先生是广东人,这是她第二次婚姻。她从福建家里带出来一个15岁的儿子,惊险得好像“辛德勒的名单”。她还有一个大儿子在家乡,已经成年,小学学历,帮人看仓库,一个月1800块钱收入,而如今她丈夫的收入是每周800镑。房东太太和大儿子最近一次联络,是因为大儿子想要买房结婚。他觉得有房子才能有老婆,有房子就会有老婆,然后问房东太太要钱。房东太太也同意了他的观点和决定,她愿意给钱,但她不愿意那个由她出钱的新房子里可能会住进她的前夫。可惜她的控制能力鞭长莫及,这件事情于是就僵持着。更因为夏天时盛明告诉她,家乡人对她的评价并不好,盛明不愿意多说具体的流言是什么。这也是房东太太对出钱买房很犹豫的原因之一。她并不怕出钱,但害怕即使出了钱,也得不到一个好的评价。她觉得不公平。只要想到前夫,房东太太就能迅速切换回一个“叹十声”的旧中国女性面貌,但她并没有任何难过的意思。她一直记得,前夫喝点酒就拿着铁棍揍她到额头开花的往事,这些大儿子都亲眼看到过。因为她的出走,大儿子恨他。她一直以为前夫讨厌她。可是她到伦敦以后,前夫却找了道士在家里摆了一个阵,表示邀请她回家,这是盛明去她老家田野后告诉她的。房东太太问盛明,“那他摆了个什么阵啦?”盛明也不懂这种事,只就眼前看到的场景回答,“就是……两个热水瓶,当中放了几个橘子。”房东太太听完后笑个半死,说前夫是“神经病”。她显然为自己命运的突变而感到骄傲。她还问盛明,那个邀请老婆回家的摆阵有没有照片可看看的。盛明说啊呀忘记拍了。盛明发现,每次谈到前夫,房东太太都看起来很高兴。盛明也是由此知道,女人说男人是“神经病”,有时可能是因为心情好。房东太太为此还特地对盛明补充了一些生活细节,说“吓弟(阿弟)你可以用在写书里”。房东太太说,她刚从福建出来的时候,是在北京转的机,当天就被同乡偷了1000镑。她知道是谁,但是没法启齿。因为她已经出发到半路,她根本不想回家,回家她就只能摘摘枇杷,一个月赚400块钱,前夫还要揍她。为了离开前夫,她跟亲戚借了28万。那年她29岁。她甚至觉得,那场偷窃本来就是一个圈套。但这事她没对任何人说过,她说后来自己住在桥下当流浪汉的时候,都没有在北京的那一晚那么绝望。盛明在他们家住到第二年时才发现,其实房东和太太都很清楚自己在他学术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他们知道他想听什么,但有时他们故意不配合。这点和其他受访者很不一样。而这种洞察力,也令这对移民夫妇在伦敦餐饮帮中脱颖而出。譬如十多年来他们一直生活在四区,没有离开伦敦市区去曼城或者……爱丁堡。这是他们夫妇引以为傲的生活品质。很多当初一起做事的夫妇,十年来眼睁睁地越搬越远,即使回国时,这些人都坚称自己有身份且住在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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