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故事的人 [骆以军:偷故事的人]

发布时间:2020-03-25 来源: 人生感悟 点击:

  他暗中“窃取”他人的故事,“笔如刀,被处理到的人,都鲜血涌冒。”作为外省人,他一出生便没有了味道,便成了小说《香水》中,那个不顾一切索取各种层次味道的格雷诺耶。   
  魔性作家
  读骆以军的小说,读者容易出现如下症状:噩梦连连、呕吐不止、干嚎大哭。仿佛故事一流过他的身体,便充满猖獗的魔性。台湾读者称其为“变态小说家”。
  出道二十余年,近十部作品满目皆是令读者心生恐惧的遣词造句能力、狂乱想象力与隐喻。他当然是讲故事的高手,但那些画面总被塞在差异化的时空,消解宏大叙事后,他将拼图的任务交给了读者。
  更不论其笔下颠乱的性与暴力。被肢解的尸体、杀妻者……万花筒般的伤害朝读者汹涌而至。“我们造的字覆盖不住新发明的各种杀人方式。”
  朱天文曾一语中的―骆以军的眼睛就像核爆,所有东西被他目光一扫就全部变成废墟。
  近期密集的推书活动中,当不少带着“文如其人”想象的大陆读者看到这只谦卑、憨厚、傻笑的“玩具熊”,难免在微博上大呼:“原来骆以军这么萌!”再听其满嘴白沫地倾泻或黄或暴力的段子,读者们又印证了原初的概念,“他就是个爱叨的疯子”。
  很少人相信体形虚胖的骆以军是个吃素的,同时也会惊讶于这位以伤害为小说核心的作者是晕眩症患者。
  “儿时常被母亲丢在一个杀鸡店门口,目睹无数鸡脖子被扭曲或割断的惨状,从此谢绝鸡肉。十九岁考大学,成绩很烂,去一个佛堂拜拜发誓吃素。”
  也许跟暴力的语言内容反差太大,骆以军总乐呵呵的热情常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张悦然给他算星盘,结果是:“很有同情心且善良”。“这是个悖论,如果我会揍我的小孩,那也是因他试图伤害别人。”骆以军说。
  最是难堪的,不过是现实中人给人带来的羞辱。被朱天文形容“全身都是敏感带”的骆以军,曾在办公室呆过一个月,“被压迫者压迫人的微观政治”让他几乎崩溃,离职当日,一路开车哭回家。“对我来说,一个空间里,两个人跟三个人也很不一样。除了写作,我就是个废人。”
  出于恐惧,他极度有礼、谨慎。台湾作家袁琼琼写道:“骆以军开着车,但只要我跟他说话,他就恭恭敬敬地转过头来,眼睛注视着我,很慎重地回答。拜托,我还想活咧!”直到二十八九岁,骆以军跟长辈去聚会,从头紧张到尾,晚上回去后脑袋倒带式地重播,反省自己是否有讲错话或自鸣得意。
  这种紧绷的道德感及羞耻感,也许来自骆以军家中的佛龛和永远板着脸的父亲。骆以军的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徒,父亲则异常严肃。他在讲述父亲故事的《远方》中回忆少年图景:幼小的眼睛望见父亲赤裸庞大的躯体,父亲一直以为天经地义地将一封封已拆私过目的少年信件递给自己的儿子。
  做错事,哪怕小小的谎言,骆以军也惶恐于母亲房门的神,或父亲口中遥远的大陆祖先都会给他致命的惩罚―也许会让他成为世界上最倒霉的人。“我六七岁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个坏小孩,躺在床上哭到枕头湿透。想老天为什么不让我做个好人。”
  一颗年轻的自卑心反而激出了伤害的念想。“考试前去佛堂拜拜,结果考差了,我回家自渎,内心怨恨神―你不实现诺言,那我就伤害你安排在世的肉身。”
  王德威似有所感,为其作品《遣悲怀》作序,标题取作“华丽的淫威与悲伤”,“他是一个对身体和情色非常不敬的作家,但是你读他的小说,真的会感受到他深沉的悲伤,越读,你越会不忍。作家只有将自己作践成那样,才能呈现出这样的文学。这才是真正生命的文学。”
  与其笔力对应的是,骆以军确实着迷于观察、刻画残忍。“在路上看到一只被汽车压烂的猫,心里很悲伤,但满脑子都是如何将这死亡的惨状铭记下来。”包括尚在早期阅读中,他也无法接受《追忆似水年华》的柔美感伤,只一头钻进凶猛暴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太宰治、福克纳的世界中。
  作为星盘高手,骆以军无法解释自己的命:“到底是因为我内在住着一个暴力的恶魔,所以我一直用道德感把它镇住,还是我用恶魔来掩饰内在的天使。”
  不管如何,这位“魔性作家”的新作《西夏旅馆》中爬出了很多长毛的动物。同样着迷于星盘的张悦然归纳骆以军的审美倾向,“他喜欢那种破的、烂的、倒霉的、短命的,然后那种动物性的、野蛮的、蒙昧的、未开化的。每个字都长着毛。”
  至于大陆读者“质问”其何以如此“变态”,骆以军为之喊冤,“好像我是石头里迸出来的变态。大陆读者对我的作品还不够了解,《西夏旅馆》的本意要趋近凶猛的变形怪物,才出现大量关于生殖、原始暴力的隐喻。像《妻梦狗》的运动感、光线就比较柔美。”
  
  私小说家
  骆以军被贴上的第二个标签是“私小说家”。赞捧他的王德威也说,“有写私小说的倾向,把内心最私密、最不堪的心绪写出来,却往往用一种最华丽、最可笑的方式来呈现。”
  有那么一段时间,骆以军文坛最好的朋友―朱天文、朱天心用道德来指责他写的是自己及周遭人的私密。同辈的创作者唯恐被伤及,因为“他的笔如刀,被处理到的人都鲜血涌冒。”
  骆以军认为当年的争议已接近于“江湖是非”,不愿再多提。最近到大陆,不少人闻到了他偷故事的能耐。张悦然特意提醒听众―千万不要给骆以军讲故事。她给他算出第二个生命特征:“自我和别人没有界限”。
  张悦然认为这是一个天然的作家相位,“他善于把当事人的故事变成自己的。他可以当一辈子经验匮乏者,《西夏旅馆》跟我见到的骆以军并不像,他是骆以军之外故事的总和,每个作家都会特别羡慕他这种经验匮乏,依然可以达到这种丰富性。”
  骆以军不排斥自己被称作私小说家,“窃取”他人的故事,源于“自己一出生便没有味道,便成小说《香水》中,那个不顾一切索取各种层次味道的格雷诺耶。”
  身为“经验匮乏者”,他甚至艳羡比他年轻数岁的张悦然、葛亮笔下的“老灵魂”。《西夏旅馆》中,他透过图尼克写自己的记忆,“像一个浮满烂叶的淤塞沼泽,里头每天有成千上万的蜉蝣生物在进行着朝生暮死的繁殖和死灭。”
  “当代小说家打开的眼睛是爆炸的,不可能面对一个古典的老灵魂。”他自认无法伪造出沈从文笔下某个县城的年轻人,“我所接受的信息充斥着各种伪经验,再不是原野上一个老人给你讲的人生道理。”
  在提到港台文学和内地文学善于展开庞大的线性叙事形成鲜明对比时,梁文道有类似的理解:故事长久以来被认为是跟某种经验有关的,但是我们的经验是被污染掉,被中介掉,不再纯粹的。
  骆以军用博尔赫斯短篇《阿莱夫》中男主人公站在楼梯间窗口看到的一个暴涨宇宙,来比喻自己希望抵达的“繁”。“在阿莱夫可以看到黎明,黄昏,金字塔里发光的蜘蛛网,赤道中间发光的弧线,一本百科全书里的每一个字。他可以看到一场战争里每个人写给爱人的明信片。”
  从这个角度来讲,梁文道读懂了《西夏旅馆》:“历史上不同时期曾经出现过的各种不同的人,他们怎么样逐一地出现,华丽地登场,然后又突然之间就进入虚空之中,留下来一些很破碎的记忆。你没办法用个完整的故事把他们装起来。你只能够像住旅馆一样,一间一间房间随机地、任意地去打开,装进他们。而你打开一个房门你会发现这边有一个世界,打开另一个房门有另一个世界,而他们彼此可能毫无关联。”
  家庭剧场
  15岁的高中生骆以军像个鬼魂,胡子拉碴抽着烟。唯一固定的事情就是跟学长一起蹲在教室楼梯间,窥看街对面永远不穿衣服的一家人。“他们是有宗教信仰吗?女儿白皙如牛奶的皮肤像母亲……”嘈杂的黑暗中是少年饱含的好奇、荷尔蒙乃至忧郁。
  这个偷来的故事被他放在《遣悲怀》中,“像在水族箱里,在日光灯管的孱弱光照和打空气帮浦细微的打水声的封闭空间里,永远不会相撞的,寂静回游的那些鱼。”
  骆以军还不时会想起阳明山文化大学宿舍窗外的图景,漫天大雨、雾气迷蒙。他像鬼一样地埋在书堆里,因看不懂那些艰涩文字,便“用功”重复抄写《城堡》、《百年孤独》。然后试着写一些关于伤害的故事,与此同时,又借阅读来调度记忆。接下来的结婚、生子、父亲离去,无论哪一段生命历程,他的日子都是虚实交错,常误以为走进小说场景,又或在A4纸上狂乱虚构真实。
  写作对骆以军来说就像打铁工匠一样来回打磨功力,直到他可以复制出那个幽密的水族箱―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写小说的技术上,骆以军如今可熟地描述它的光泽、气味、温度、声音,他也不只一次在《妻梦狗》、《远方》等小说中重构谜一般的人际拳术。
  骆以军将家庭剧场中的父亲与“公路”沉默严峻的意象连结,“在你还是孩子的时光,不理解他为何那么吝于表达爱,你不知道其实他自己正承受着被这世界压扁挤碎的恐惧。他或许也不知如何告诉那个身旁的小人儿,世界是怎么回事。”
  在台湾作家唐诺看来,从《妻梦狗》一路走来,骆以军处理家庭剧场这个题材已经非常成熟。《西夏旅馆》是骆以军太过成熟的作品,比较浮夸,出现一点点“酒味”。
  但这股酒味里的大离散、被遗弃情结还是刺激到不少台湾外省人,包括年轻导演戴立忍,也说出意味深长的话语:“中国太大了,不是你们吃得下去的苹果。”
  《西夏旅馆》花了四年,其间骆以军数次忧郁症爆发,狂流泪却一点感觉不到悲伤。他接着写,“过度意识到自己是濒临灭绝之种族,把自己描述成异端或边缘,会出现和重度忧郁相同的病症:缺乏同情与理解他人身世的能力。”
  写着写着,骆以军不知是在走近自己还是父亲又或从未出现过的祖父。他借图尼克之口表白:“从前我要轻视他们是如此容易,却花这么长的时间才理解他们的痛苦。”
  “因为这个族类花了一代又一代被灭绝的代价,痛苦地体会到一个真相:他们永远在歃血为盟的誓咒后被背叛;他们永远在历史的毁灭前夕作出错误的狂赌下注;他们永远颠三倒四,背叛这个投奔那个,然后被背叛者的仇家再一次出卖;他们永远看不到历史如泥潭群鳄互咬的混乱全图,需要以乐曲赋格的理性对位,或高段棋手无有任何意义承受时间空耗之重量的意志,才得以幸存。”
  以上这段话也体现了读者所形容的骆氏语言,“有种牛皮糖似的韧劲,要不断地拉,拉得很长,但是却不会断。但是如果你不拉,他就会缩回到一团的状态。好像你一不留心就会错过他句子中过于佶屈聱牙的那一部分,他的书适于朗读,也许这是原因之一。”
  大概是出版社深谙骆以军长句子的暴躁与悲伤,邀请桂纶镁在镜头面前温情朗读:
  “在旅途中,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异乡人,所以总自然而然地让自己变成一个微笑的人。因为语言不通,很多时候人们把我当做是7-11广告里,买寿喜烧或火车饭包的日本年轻人,我也学会分别时,双手合十鞠躬向人致意。其实我并非在旅行中增广见闻,反而像在消耗过剩的身世。”
  穿越小说中被灭绝的西夏或台湾外省人,梁文道似乎也读到自己的身世:“在某个意义上,中国人都是被遗落的人,我们的历史都是断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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