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玷污的泥土

发布时间:2018-06-27 来源: 人生感悟 点击:


  一个地道的农民,一定是泥土的儿子,与泥土骨肉相连、生死相依。我乡下邻居二叔就是一个和土坷垃打了大半辈子交道、顺着垄沟找豆包、浑身充满泥土味和汗水味的农民。二叔花白的头发很硬,在阳光、季风、尘土和汗水的共同作用下,显得粗砺凌乱,一年也不见他用一次梳子。赤红黝黑的脸膛闪闪发亮,连皱纹里都泛着阳光,下巴颏黑黑的胡茬一直爬到耳垂下面。因常年抽旱烟、喝红茶而发黄的牙齿,随二叔爽朗的笑声肆无忌惮地暴露出来。最吸引人的是他那双大而有神的眼睛,既深邃又天真,既幸福又迷茫。在我的印象里,二叔是个粗人,衣着粗,一年四季,两身打扮,粗布衣裳常年挽着袖口和裤腿,油泥打铁,汗味十足;嗓子粗,二叔吆五喝六哈哈笑的大嗓门,从院子里腾空而起,撞击到村后大山再折回来,仍震撼耳膜,经久不散;胳膊粗,肱二头肌像一坨铁疙瘩,能擎起半座山。作为好邻居,我家的一些重体力活,总少不了他的帮忙。比如过年杀猪抓猪捆猪、打墙抡鸡蛋磙子、挑水和泥往房顶扬笆泥之类的活计,根本不在话下。当然啦,二叔能干也能吃,一尺见方的年糕、十个一笼的豆包、冒冒尖三五碗饸饹,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二叔今年六十多了,生活在一个和他一样逐渐老迈的村庄。在村子里,很多人不着家,要么城里读书,要么外出打工,年轻人所剩无几,中老年人则成了村里的主角。我们老家附近的几个村庄,人均年龄都超过了五十五岁。所以,在田间地头的农忙时节,在红白喜事的盛大场面,在人头涌动的乡村集市,往来穿梭的大都是像二叔这般年纪的人。在乡下,很多东西在渐渐地、不可挽回地消失,像金科玉律的农谚、感人肺腑的民谣、粗笨耐用的农具以及淳朴厚道的民风、简朴隆重的习俗等。没有消失的,也在不可避免地改变,包括农民的本色、农民的想法以及农民与土地的联系。二叔有好多事情搞不明白:儿子媳妇不养老人人都往钱眼儿里钻,难道就是现代化?粮食蔬菜水果越来越高产,为什么越来越不受吃?二叔问我,我也不知从何说起。
  二叔的儿子很争气,考上了师范学院,毕业后在县城教书,成家几年后,小两口接他们老两口进城。二叔一开始坚辞,但架不住儿子和邻居们的再三鼓噪,一狠心卖掉了老房子和旧家具,断了自己的后路,毅然决然到城里去享福。待了不到一个月,就抓心挠肝地难受,领着老伴逃也似的回到了老家。他曾跟我说,卖掉老房子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决策失误。有好几回想去花钱把房子赎回来,看到人家一家人热热乎乎、有滋有味地在自己原来的炕头上过日子,想想还是算了。好在这年头农村不缺空房子,二叔把村东头的三间土墙瓦屋简单收拾一下,当作自己的新家。坐在还没干透的土坑上,美个滋地抽上一袋烟,大嗓门响彻村上的晴空:靠,还是咱乡下的院子敞亮、风流!
  我曾经仔细端详过二叔吃完饭坐在大门口抽烟的情景。秋后,夕阳西下,大地一片枯黄,空旷的乡野上特有的温情与苍凉扑面而来,山梁、房舍、树林都在自己的倒影里归于沉寂。家家户户的房顶余烟未了,柴火味即将散尽。酒足饭饱的二叔踱出当院,端坐在门口的大石头墩子上,卷好一棵旱烟,点燃,深吸一口,仰脖,再陶醉般地吐出一口又一口烟圈儿,在眼前稍事盘旋即随风而逝,还不时转头望望天边渐渐滚落的夕阳和层层叠叠的远山,那份恬淡和自足,活脱一幅年画,更像一尊雕塑。
  二叔成天泡在地里。他家的地与别人家的最大区别是,地里没有比手指肚大的土坷垃,横平竖直的畦背没有超过一指宽的误差,垄沟刀切过一般干净得寸草不生。他种地有自己的“老猪腰子”,不上化肥,不使农药,不用地膜。他的作息时间是:早春,忙着倒粪、送肥、育秧、播种;初夏,忙着间苗、锄草、松土;仲夏,忙着施肥、浇水、防虫;初秋,忙着防霜、防冻、防风;深秋,忙着收割、打场、颗粒归仓;冬天,忙着铡草、喂牛、喂羊、积肥……日出日落,早睡早起,自给自足,自得其乐。三天两头还要到乡里赶集上店,买回点儿熟食、啤酒、白酒,叫二婶炒俩菜,攒几个乡邻捏上两盅。二两酒下肚,幸福指数就上来了,把国事家事大事小事新鲜事奇怪事乐子事倒霉事一锅端,反复炒,说一千道一万,最后还得言归正传:一切要走正道、务正业,不离大格。待一干人等散去,美美地抽完一袋旱烟,让如雷的鼾声压倒夜晚所有的动静,和街坊四邻一起进入梦乡。
  村里人大都和二叔一样,过着脖领透着汗渍、袖口卷起清风、怀里浸润酒香的潇洒日子。上百年来大家共守一方土,共饮一井水,成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老庄亲。村子里有一个坚守如一的传统,至今仍未改变,那就是“一家好饭百家尝,一家有事大家帮”。前提是,你必须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正经人家,或者是不幸遭遇天灾人祸导致生活无着的落魄日子。如果你好吃懒做,小偷小摸,耍奸取巧,大家会让唾沫星子淹死你。除非有了迈不过去的坎儿,大家从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到了耕耘收获时节,众人忙成一团,累个半死。来了近亲远客,主人热情接待,喝倒一片。有了婚丧嫁娶,邻里相帮,流水席摆上好几天,烧酒喝得整个村子五迷三道的。
  二叔常说,人不干活,就是废物。他们夏天一身臭汗,冬天满身尘土,在彼此关注、彼此欣赏的目光里,经营着各自幸福相似、感受不同的日子。劳动,成为一个农民一生的习惯和不变的尊严。正是像二叔这些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的农民,支撑起广袤原野上的那一片晴空。他们从泥土里汲取祖先的恩德,感恩造物的赐福,奉献生命的价值。大地里到处充满创造的智慧和生命的气息。他们以汗水回馈泥土,以肌肤亲近泥土,以心灵拥抱泥土。正是因为此,我们才有理由在大地上完成生与死的轮回、爱与美的接力。我和我的二叔一样,一踏上家乡这片圣洁而温暖的土地,内心就充满了虔敬与宁静。我回老家的时候,二叔总要请我吃没上化肥的小米饭、不喂饲料的柴鸡肉、长满蟲子眼的白菜叶。临走的时候,还要给我带上一块膘肥质润的纯正的本地笨猪肉。他说:你们城里人根本吃不到咱这样的肉!
  土地从不将就人的懒惰和贪婪,更不允许人为的破坏与玷污。对土地的过度开发,对科技的过度依赖,化肥农药和添加剂的过度使用,还有无处不在的废物排放和污染,对土地的掠夺和摧残是致命的,是不可逆的,对食品的危害也是显而易见的。数千年华夏农耕文明的最大贡献,在于给后人留下一片可持续耕作、可持续产出的深沉、博大而富有的土地。在我们的土地上,对祖先怎么顶礼膜拜都不过分!为了不让人类自绝于食物慢性中毒,最英明的选择就是跟我二叔一样献身泥土,辛勤劳动,而不要玷污脚下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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